以“谍战小说”蜚声文坛的麦家,将间谍战、密码战、无线电侦听等元素融于笔下,创作了一个个充满悬念、具有奇异想象力的故事。其代表作《暗算》《解密》《风声》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打开了国产谍战剧的新空间,引起广泛关注。他善于书写个人身处幽闭空间时的神奇表现,讲述了具有特殊禀赋的人的命运遭际与英雄主义情怀,与此同时,个体的心灵世界亦得到丰富细致的展现。
他从哪里汲取灵感,又如何将各种元素有条不紊地安置于小说这个容器中? 文艺百家获得授权,刊发麦家眼中的小说写作。
一一一编者的话
麦家
我的大部分“工作时间”像只病猫一样蜷在床上,或沙发上,不是读书,就是发呆。其中小部分时间是在胡乱翻看,什么书刊都翻,只要身边有的;然后大部分时间是在读少数的几位作家的作品,卡夫卡、加缪、海明威、福克纳、博尔赫斯、纳博科夫、黑塞等。他们是在我乱翻中一眼钟情,结下盟约,至今不弃不离的。由于反复读,加上有些作品短悍,易记,也许还要加上我受过一定特别训练的记忆力,这些作家的作品总有几篇我可以背下来。20年前,我甚至可以连场背诵50首博尔赫斯的诗———现在想来,那真是我荣光的记忆。
不管你记忆力好坏与否,作为一个写作者 (首先是阅读者),随着年岁的递增,你脑海里会列出一排长长的书目,那些经典名著是很容易上榜的,即使只是偶尔翻过,甚至没看过。这就是名著的魅力,正如那些名山大川,那些凸现在史海里的著名人、事,你无须去亲眼睃巡,他们会自动钻入你的记忆库,排队等着你去光顾、领受。有一段时间,我的时间都消耗在拜读浩繁的经典名著上,就像一个胸怀天下的武林新手,浪迹天涯,为的是结识各路英雄好汉。想着还有那么多山头没有拜过,我不敢轻易出手———不用说,我是胆小的。换句话说,我因为胆小而有幸认识了不少英雄———仿佛我认识他们就是为了壮胆。
博尔赫斯用来制造小说的材料是有限的简单,但是他给读者留下的感觉却是无限的复杂
我第一次读博尔赫斯小说的时间是1987年春天,在 《世界文学》 上看了王央乐先生翻译的一组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有 《小径分岔的花园》 《巴别图书馆》 《沙之书》 和 《另一个我》 等四个短篇。当时我对博尔赫斯一无所知,所以开初的阅读是漫不经心的,似乎只是想往目中塞点什么,以打发独自客居他屋的无聊。但没看完一页,我就感到了震惊,感到了它的珍贵和神奇,心像漂泊者刚眺见陆岸一样激动起来。哈哈,天晓得那天下午我有多么辛苦又兴奋!我很快就得出结论,捧在我手上的不是一个作品或作家,而是一个神秘又精致、遥远又真切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水做的,但又是火做的,因而也是无限的、复杂的,它由一切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事物交织而成,而我仿佛就是交织的网中的一个点、一根线、一眼孔。阅读中,我不止一次地深深感到,我被这个框在黑框框里的陌生人扯进了一个无限神秘怪诞的、充满虚幻又不乏真实的、既像地狱又像天堂的迷宫中。奇怪的是,出现了那么多我心灵之外的东西,它们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可我却并不感到应有的慌乱和害怕,而是感觉像回到了一个宝贵的记忆里,回到了我久久寻觅的一个朋友身边。
博尔赫斯小说似乎总是那些故事,那些场景,那些遥远的、影子一样的人物。换句话说,他用来制造小说的材料是有限的,不复杂的。简单的故事,古老的身影,甚至常常出现雷同的东西。但他给读者留下的感觉却是无限的复杂,无限的多,经常多得让我们感到一下子拿不下,仿佛他随时都在提供新东西,而那些东西总是那么深不可测,采之不尽。
为什么会有这种效果? 答案在他诡秘的叙述上。他之叙述粗粗看来,充满了精致的、陌生的措词和比喻,它们首先迷惑了我们,让我们一时无暇去关注故事本身的走向。这感觉有点如同看时装表演,表演完了,塞满你脑海的往往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服装,而不是模特的长相或表情,虽然她们的表情甚至长相都很近似,但你就是记不住,因为你本来就无暇去记她们。
这还不是根本的。如果仅仅是这样,那我们只要看两遍或三遍就解决问题了。问题是博尔赫斯的叙述还藏着更复杂、神秘的技巧,他叙述希望达到的效果,不是正常的设法让读者接近故事,而是远离。准确地说是:接近了又远离。他总是这样迷惑读者,先设法苦口婆心地给你制造一个东西,当这个东西造得无可挑剔、令你笃信无疑时,他突然又对你说:哎哟,这个东西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可能把它弄错了。我们不可能从他的叙述中抓住什么,抓住了什么,就要放掉什么,结果最后我们手上依然是空空的。这样,当他下回再向你转达同一东西时,你不会觉得他在重复,只会觉得更来劲,感觉像又摸到了上次从你手上滑掉的“那条鱼”。你以为这下一定会把它捉住,结果它又跑了,甚至跑得更远。
也有些东西是不会跑的,它们就在你眼前,但你还是无法抓住,因为它们随时都可能转身离去,或者永远亮在“玻璃的另一边”。这又是博尔赫斯叙述的奇妙,他从来不通过把什么推到很远让你抓不到 (这就成神话或者童话了),相反,他常常把什么都推到你的眼前,看上去一切都活蹦乱跳的,似乎伸手可及,却又永远抓不着。在这种事实面前,我们把他小说说成魔幻也好,迷宫也罢,甚至说成游戏,都是可以理解的。难以理解的是,他的这一切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从何而去。
能够照耀我们、温暖我们的也许只有少数几个人、几本书,他 (它) 们是我们在文学家族里的亲人
有一些作家,如卡夫卡,加缪等,他们的作品如同貌美楚楚的女子一样吸引着我,诱惑着我,让我神魂颠倒,神经衰弱,同样的脑筋在他们面前似乎也变得灵异起来,智慧起来,风生水起,见风如雨,过目不忘,念念不忘。我就这样并不费尽心机地记牢了他们笔下的人物、故事、句式、语录,包括他们本人的生平、长相、趣闻等等。我对他们的兴趣和敏感,正如兄弟一般,亲人一样,道法自然,无须苛求。20多年前,我家里养了一条看家狗,鼻头尖尖,暗示着它嗅觉灵敏,兽性凶猛。那段时间任何外人走进我家,它都会灵敏地发出警告,忠诚地狂吠不已。有一天我突然回家,我母亲都没有一下认出我来,然而这条忠诚的狗却对我欢喜地摇尾摆首,发出呜呜的亲昵声,没有厉叫一声。它以一种近乎神奇的方式认出了我的身份———或许是我身上的气味即使在外漂泊多年仍然与母亲相似吧。我想这是够神奇的,而我对某些作家、某些作品的亲近和联通的方式,似乎并不亚于我家的这条狗与我。
文学固然有神秘的一面。浩繁的经典名著不是像太阳光一样,可以照耀每一个写作者,能够照耀我们、温暖我们的也许只有少数几个人、几本书,他(它) 们是我们在文学家族里的亲人。我告诉自己:停留在你的“亲人”身边吧,反复聆听他们,就会听到吉祥而美妙的天籁之音。正如你总有父母亲人一样,任何作家都有各自的“亲人”,不同的是,他们不像你的父母亲人一样与生俱来,他们淹没在“茫茫人海”中,需要我们用心、用孤独、用时间、用运气去寻找。运气属于敏灵和执着的人。因为孤独,文学其实就是一份最需要敏灵和执着的事业。
小说家都是生活的专家,不能对生活犯常识错误,那样壳破了,读者就会不认同你,甚至嘲笑你
小说的地位起初并不高,是“三言二拍”,是“弄堂里的故事”,是“引车卖浆者流的话”。出身卑微,是因为它“从俗世中来”。确实,小说是通过描写人的俗世生活,家长里短,爱恨情仇,男欢女爱等,来展现人类活着的状态,以及复杂的精神世界。这注定小说家要具备一颗世俗的心,对俗世生活保有常人鲜有的敏感和热情。只有这样,才能写好生活中那些世俗的人,琐细的事,乃至微妙的情。所以,小说固然要从“小处”着眼,要说小事,要从“生活源头”下手,从一个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喜怒哀乐、嬉笑怒骂这样日常的生活起头。
好的小说家,从来不是抽象地写一种生活,而是要照着熟悉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器物,风景,习俗,人情冷暖,气候变迁,道路的样子,食物的味道,说话的口气,衣冠的穿戴等等,去编织生活。生活是有形的,有一个“壳”。小说家若不能编制一个坚固的俗世生活的外壳,人物的心灵就没有容器来盛装,读者也无从得知人物内心是怎样成长的,情感是怎么演变的,挫折或苦痛怎么拷打人的。生活有形,人心 (灵魂) 无形,只有用“有形”去装“无形”,“无形”才会变得“有形”,才能看得见、摸得着、握得住。否则人心 (灵魂) 随风而去,遁入空门,小说也就没了价值。比如一只破罐,非但盛不了东西,也是不美的,只能当垃圾丢掉。
所以,小说家必须要做两件事:一是要造好日常生活的“壳”,这就要求把小说写得生机勃勃,有滋有味,像模像样,每一个表情都有出处,每一个细节都落到实处;二是要在“壳”里炼制好灵魂生活的“芯子”。壳是外生活,心是内生活。有壳无心,是蜡像,不是活人;有心无壳,是哲学,不是文学。壳结不结实,好不好看,是手艺活,关乎美学。所以,也有人说,哲学是父亲,美学是母亲,他们的孩子是文学。
奈保尔的小说 《米格尔大街》,文笔清丽,幽默轻松,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读,像画册。我头一遍是通读,后来是翻来读,反复读。像刷油漆一样,刷多了,就长牢了,化不掉。总的说,奈保尔是一个生活体验很丰富、视野很广阔、写作很努力的作家。读他的作品,你也许不会感到被温暖、激励,很多方面他和库切一样,作品里有一股狠劲,一种深深的冷,让人伤感,甚至绝望。他以恨来传达爱,以绝望来把握希望。他写作的坐标不是情节、故事,而是过去、内心、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对文学虚构,他有独到的理解就是:虚构是文学的常规手段,但目的不是为了制造快乐,而是为了让“真实”从庸碌生活中脱颖而出。
一定意义上说,小说家都是生活的专家。按沈从文先生的说法,专家就是有常识的人。小说家不能对生活犯常识错误,那样壳破了,读者就会不认同你,甚至嘲笑你。比如前不久,我看一篇小说,讲到二战时期中途岛上“腾起一架喷气式飞机”,我心里在笑,那时候喷气式飞机尚在研发中,怎么飞得上天? 那时候飞机都是螺旋桨的,这就犯了常识错误。这种错误像饭碗里的一只苍蝇,会让你对整碗饭都不信任,倒胃口。
生活无处不在,人人有份,但也并不是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用来写小说。毕竟,小说从俗世中来,目的是要“到灵魂里去”。进入小说中的生活,必须经过作家的选择、过滤和重新组织。作家不能沉溺于生活中的某种个人趣味而不能自拔。趣味也要有“常识”,要筛选,要经得起灵魂拷问。
有段时间,文学界流行写小事,写私情,写欲望,写细碎的生活,写心灵的乱象,一些作家甚至津津乐道于此。生活固然有颓败、黑暗的一面,但小说家不能直接展示这些颓败、黑暗,因为人的生存不止于这些表面的乱相和败象,其背后有复杂的心灵挣扎和精神冲突。
小说终归不能满足于表达外生活,而是要深入内生活,要追问,要挖拓人精神的深度、广度,要敞开人灵魂的纵深感,让人看到生活的希望和亮光,获得一种能站立起来的精神,而不是趴下,在怨毒和呻吟中沉沦。
这就是说,尽管作家的世俗心任何时候都必须是活跃的,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保持对生活的敏感、深入、认知,不抗拒生活对他们的呼唤,怀有一种饱满的创作热情;但另一方面,作家对庸俗的趣味、赤裸的欲望,对人类内心黑暗的经验以及那种令人下坠的力量,也要保持应有的警惕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