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36岁,刚刚写完《玉米》;敬泽36岁,新出版了《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用敬泽自己的说法,这是“一本小书”,这本“小书”就被我放在了枕头的一边。每天晚上,当我写《玉秀》 写到筋疲力尽的时候,就着枕头,我总要把敬泽的书拿起来,有时候看上十几页,有时候看上两三页,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睡着了。我的那本《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残破不堪,到处都是我身体的压痕。———后来它被一个法国老头带到法国去了,天知道它现在又被谁带到了哪里。这也印证了敬泽自己所说的:“物比人走得远。”
是的,“物比人走得远”。这句话在 《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 里出现过好多次。如果有一天,你在欧洲的哪一个书架上看到敬泽的那本“小书”,你一定会发现,我在“物比人走得远”这句话的旁边写过几行字。写了什么呢? 那我可记不得了。
敬泽对“物”的“走”与“留”很感兴趣,也可以说,极度敏锐。这也许就是他认知世界的维度之一。我估计这句话得益于他的家庭文化,作为考古学家的后人,从“物”的“走”和“留”去观察历史的脉络、去考察人类的基本活动,毕竟是极为可靠的方法。在敬泽的眼里,“物”当然是历史,历史的绵长、丰饶、静穆感和跳跃性,时常呈现在“物”的“秘密交流”上。“物”一刻也不曾消停,它在呼啸。
对了,我记得我还在另一句话的旁边写了一点东西。敬泽的那句话是这么说的:
“古罗马人的地理是想象力的地理。”
这句话让我欣喜。它很蛊惑。敬泽这个人就很蛊惑。古罗马人的“地理”是不是“想象力”的地理呢? 这么严肃的问题还是交给古罗马人吧。关于历史,我是一个标准的怀疑论者,怀疑论者通常有一个自救的办法,那就是让历史怀疑演变成历史审美———谁的历史言说能撩拨我体内的内分泌,那我就相信谁。敬泽就是一个撩拨的人,他平心静气地告诉我们,古罗马人的地理不是敞亮的“地理”,而是漆黑的“想象力”。———这是敬泽特有的魅力,这是朋友们都喜欢和敬泽闲聊的根本原因。他博学,自信,假亲和,真武断。你永远也不能预知他那里会冒出什么。
关于“古罗马人的地理是想象力的地理”,我有话要说。就在第二天的上午,我打开了电脑,写下了一个标题,《地球上的王家庄》,这是我的一个短篇。我清楚地记得,我写 《地球上的王家庄》 的时候刚刚写完 《玉秀》,按计划下一部应该是 《玉秧》。可我把 《玉秧》 停下来了。敬泽的蛊惑在我这里发生了作用,我得把“想象力的地理”好好地书写一遍。这么说吧,古罗马人的归古罗马人,敬泽的归敬泽,我的呢,嘿嘿,归我。
但是,我对《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有遗憾。在许多的夜晚,在我和敬泽的私人聊天里,我一次又一次发出了疑问:你怎么就不续写的呢?《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是一个独特的文本,可是,它真的太“小”了。和“穷波斯,病医人,瘦人相扑,肥大新妇”不相称一样,这本书和敬泽不“相称”。我希望他能出一部和“李敬泽”相匹配的书,他的回答永远是类似的,“哈,那个啥。——嗨,急什么呢。”
事实上我有点急。我想知道敬泽到底会做什么。
我相信许多人都“认识”李敬泽,这个“文学批评家”才华横溢,当然,才华横溢,他建立了一套“敬泽体”的文学批评和批评语言。其实,他的兴奋点并不局限于文学。他的阅读量是惊人的,这个人很扎实,他实在是一个用功的人。我常说,共识最害人,共识是最接近真实的谎言,因为共识往往伴随着与之相应的混账逻辑。关于李敬泽,共识一是这样的,他的天分太好了,——所以就可以少读书和不用功。对了,还有共识二,这个人和蔼可亲,——所以他好通融,是个好好先生。毫无疑问,敬泽的处事有灵活的一面,甚至有敷衍的一面,但是,敬泽有敬泽的硬点子,他有他的刚性原则,那个是不好逾越的。这个习惯于退让的家伙真的到了不打算退让的时候,他是悠闲的,自乐的,彬彬有礼的和谈笑风生的,结果呢,一定不乐观。他当然不会怒发冲冠,他不会怒发冲冠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怒发冲冠实在不优雅、不好看。“好看”是这个人特别在意的一件大事,他有两句口头禅,“做人要好看”,“吃相要好看”。——对了,写作也要“好看”。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的文本一直“好看”,你永远也读不到他公开发表的、署名的、敷衍的文字。在私底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每当他说起“难看”的文本和“难看”的语言时,他鄙夷的神情真的能杀人。关于文本,千万不要相信李敬泽的“宽容”。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宽容”?——他的“宽容”来自他的身份和职业,绝不是他本人。基于斯,他对自己无限地苛刻。他是这样的动物,冲到野外他是一匹马,关在家里头,他是一只静卧的虎。
第一次读完《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我问了费振钟一个问题:“这到底是一本什么书呢?”费振钟有一个习惯,当他表达重要意见的时候,他习惯于盯着自己的脚尖。2000年冬天的某个午后,费振钟的屁股顶着一张办公桌,不停地蠕动他皮鞋内部的大拇趾,说:“不好说。这个人不可小觑。”
关于“不可小觑”,我记得我和费振钟召开了一个研讨会,就两个人。是关于文体的。抱歉得很,两个人的研讨至今都没有成果。——当一个人把考古、历史、哲学和小说虚构糅合到一起的时候,这样的文本我们该如何去称呼人家呢?
最终是江苏文艺出版社的黄小初解决了我们的疑问。当年的黄副总编有一个辅助性的才华,那就是用喷脏话的方式来解决学术问题。——“妈的,写得好哇,花团锦簇,这鸟人妖。”说李敬泽的语言“妖”,原创是黄小初,如今的黄社长。
毫无疑问,站在2017年的门槛上,再来讨论《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的文本问题和语言问题显得有些冬烘。现在,李敬泽做了补充,一本与李敬泽“相称”的大书已然放在了我的案头,那是《青鸟故事集》。封面是白底黑字。青鸟的“鸟”做了变异,中间的那只瞳孔演变成了一对翅膀,它凝固,在积聚爆发。
我却听到了回响:“哈,那个啥。——嗨,急什么呢。”
16年过去了,回响穿越了时空,依然是敬泽的风格。——淡定,圆融,慢悠悠。语调是慢的,脚步是慢的,烟斗上方袅袅的烟雾是慢的,还有围巾的两道流苏,在风中,它的纷飞是慢的。
我不会那么不要脸,说这本书的出版是因为我的催促,事情不可能是这样。但是,我欣喜,这本书终于从小众走向了更加宽广的空间。我把这本书捧在了手上,一页一页地翻阅。实在是太熟悉了,那种不依不饶的、后浪推涌着前浪的李氏腔调。
我想我不会再说“物”了,也不会再说“地理”了。就在上一个星期,我们的老寿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他53岁的生日,明天呢,兄弟我则满打满算53岁矣。到了这个年纪,我想我该说一说“历史”了。
由于家学的缘故,敬泽在史学上有底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就读于北京大学的中文系、供职于《小说选刊》和《人民文学》的缘故,我估计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史学家。然而,即便命运做了别样的安排,他的基因里依然保持了与历史对视的癖好与冲动。他的方法论不是钻故纸堆,不是考古挖掘,也不是田野调查,是什么呢? 我想把一句话送给敬泽——
李敬泽的历史是审美表达的历史。历史本身究竟是怎样的,我想敬泽也许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虽然这些年他一直在研读二十四史。如果我的估计不算离谱,敬泽十有八九也是一个历史的怀疑论者;如果我的估计依然不算离谱,我想说,李敬泽十有八九也是一个历史的审美主义者。
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中国的文学有一个短暂的主流,它叫先锋小说。先锋小说的美学趣味正是历史虚构,这个短暂的文学使命是由一大堆不相信历史的年轻人来完成的,他们说,历史不是你们所书写的那样,就让我来写吧。这当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冲动。
敬泽也冲动。这个人在骨子里其实好冲动。他冲动的却不是历史,更不是历史虚构。他冲动的是历史的言说。所以,他不“研究”历史,他渴望烂漫地、青梅竹马般地与历史絮叨。他真心需要满足的,是他的语言欲望,是他语言的组织性欲望。语言在他的怀里烧得慌。他得自言,他得自语。他哪里是写作? 他那是闷骚;是一个人把自己闷在家里,对着自己满腹的才华撒泼一样地得瑟。风过琴弦,兀自吟唱,雪压花瓣,兀自绽放。
他热衷的是自己的美学趣味,他热衷的是自己的李氏腔调。
凭良心说,我赞同他的趣味,我喜欢他的腔调。
最后,作为一个和敬泽交往了二十多年的旧友,我决定爆料。我有这个资格,我也是老兔子,我也是老摩羯。
这个人绝不像大多数人所看到的那样温文尔雅,在精神上,他狂野,嚣张。他有享乐的冲动,这个享乐就是撒野。如果说,历史是一堆即将燃尽的篝火,敬泽恰好从一旁经过,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敬泽他一定会扯断一根树枝,然后,用这根树枝把猩红的篝火洒向天空,任狂风如潮,任炽热的火星在漆黑的夜空星光闪耀。那是他精神上的焰火,他定当独自享受独自逍遥。
当然,在他撒泼的时候,他会记得把好看的衣服先脱下来。他不会弄脏自己的。等疯够了,他将再一次披上他的华服;他会从另一棵树上取下围巾,挂到脖子上去,校正好左右的比例关系,十分好看地迈向远方。——那里有一个文学新人的新书发布会,“李老师”得过去了。都等着呢哈。
2017年1月18日南京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