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铮
1794年,《罗马帝国衰亡史》的 作者爱德华·吉本(EdwardGibbon)去世。吉本生前藏书甚富,1783年,他46岁时,藏书总量就达六千卷。那年,他移居瑞士洛桑,书没都带去,但其时巨著尚未完成,预想在洛桑不易觅得的书总是会运去的,怎么说也有半数罢。在吉本身后,洛桑的这批藏书被威廉·贝克福(WilliamBeckford) 买下了。贝克福口气很大,说就是“为了我路过洛桑时能有点儿书看”。他有本钱这么说,因为贝克福虽然也算是个文人 (他的作品,最有名的是那篇写近东的故事Vathek,现在“企鹅经典”丛书里还有的),但他的名字在当时之所以无人不晓,恐怕还是因为他一度是“英国最有钱的平民”。打个比方,这就跟王健林把黄裳先生的藏书都买下,说是为了路过上海时能有点书看一样,这点儿任性,大家都不难理解的。
问题是,贝克福购下了吉本的藏书不假,可他压根不喜欢吉本的著作———岂止不喜欢,简直恨得牙痒痒。贝克福在自己读的那套 《罗马帝国衰亡史》 里留下了一段声讨作者的檄文,这檄文也称得上奇文了,现全引如下:
为时必不远矣,吉本先生,你那股近乎荒唐的洋洋得意的劲儿,你那连篇的、有时显然出于任性而犯下的错误,为了引人对一切庄严神圣之物肆其讥嘲、讪笑,你不惜每每扭曲历史真相,你对东方语言的无知,你在拉丁文、希腊文方面远未深入腠理的一知半解,还有,在你对淫猥秽亵之事津津乐道的注释当 中,你那副硬充高洁的尊容,时或从腐朽文字中显现,犹如被某些妓女暗暗弃置在粪堆上的人造玫瑰,你全无心肝地怀疑上帝,你热衷俗艳妆点,古典文风荡然,你属词浮夸,你造句单调,所有这一切,终将暴露人前、倍受轻蔑,且程度只会更甚于过往。一旦被人从俗丽的高跷上一脚踢落,你终将跌回你应属的层次和真实的水准上来。
且不管这踢落吉本的预言最终应验了没有,单看贝克福如此忿忿不平,是个正常人都会大惑不解罢? 不解的不是他对吉本著作里的大不敬表示不满,而是他既然对一位作者如此不满,又何苦花钱购下他的整套藏书。钱多少还是小事儿,弄了这么一大堆书来,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今日的藏书家,要是一举购下谁的旧藏,恐怕都是源于追慕。韦力或王强,会因为讨厌哪位作者而举牌竞拍他的藏书吗? 多半不会。所以难怪谈及此事的学者包骚客 (G.W.Bowersock) 说,要想把这事儿想明白,非得有精神病临床专家的洞察力不可。
当然,这批书贝克福没留到最后。他说这些书他读了,“读得眼都快瞎了”,后来就把这批书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医生了。再后来,医生又把吉本藏书分两次卖了,使之留存至今。还好,贝克福不是常规的疯子,否则一定会把它们付之一炬以泄愤。至于他精神正常不正常,我就说不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