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岁暮,中国近现代新闻出版博物馆邀请陈子善、王锡荣、陈克希诸先生和笔者一起到该馆鉴赏范用捐赠的书刊资料。范用先生是资深出版人,很早就开始有意识地收藏出版文献,藏品非常丰富,仅这次捐赠的图书报刊数量就达一万八千册之多,其中精品累累,且品相绝佳,令我们这几个嗜书者如入宝库,艳羡不已。有点意外的是,我们在范用先生的藏书中发现了一些曾经叶灵凤之手的旧藏,其中就有爱德华·纽顿的名著《聚书的乐趣》。
爱德华·纽顿的名字,对爱书者来说可谓“如雷贯耳”;他的名作《聚书的乐趣》自1918年出版之后,更堪称藏书界的圣经,几无人不知。此书在1992年曾由赵台安、赵振尧两位翻译,列入“文化生活译丛”,由北京三联出版。以后台湾陈建斌有更完善的译本在彼岸出版,书名译为更文雅的《藏书之爱》。2005年11月,重庆出版社引进陈建斌本,以精装本的形式在大陆出版,爱书者均引以为爱。爱德华·纽顿的《聚书的乐趣》1918年在美国首次出版,广受欢迎,屡次重版,但在藏书界最受青睐的还是1918年的初版本。这个版本存世并不多,国内有收藏者可谓寥寥无几。范用所藏此书原为著名爱书家叶灵凤先生的旧物,正是1918年的初版本,且品相极佳。书上有写于1918年的题赠手迹,署名为古英文花体字的大写“H”,当赠者作为圣诞礼物赠送友人之物,非纽顿字迹;而书上所贴藏书票,正是受赠者自用之物,可见此人也是一位喜爱藏书的雅人。范用藏书中还有一本叶灵凤的旧藏《书籍与它的插图的艺术》,也是这方面的一本西方名著,而令人惊喜的是此书上贴有一枚叶灵凤的原版藏书票,这就让此书更具有别样意义了。
可以说,在叶灵凤旧藏中发现《聚书的乐趣》、《书籍与它的插图的艺术》这样的名著毫不意外,如没有才令人诧异;而且,《聚书的乐趣》显然是叶灵凤从旧书摊上淘来的,这更见他“书淫”的本色。叶灵凤曾表示:“古人以读书不晓事为书痴,爱书过溺为书淫”,自己是兼而有之。每遇好书,不惜倾囊购来,枵腹读书,也是常有的事。其实,叶灵凤是过谦了,如果有人发起排列一份现代读书界的“书淫名单”,叶灵凤肯定入选,且必名列前茅。这方面,他的几大卷读书笔记是最好的佐证。读书既多且杂是他的特色,很难说什么是他的专业。你可以说文学或者美术是他的专业,这话肯定不能算错。他写过小说、散文,也画过画,搞过美术设计,当然也收藏并读过大量这两方面的书。但方志、民俗、动植物等等也是他的爱好,这些方面他都有大量藏书,甚至包括一些稀见的罕本,就是一些大型图书馆也未见收藏;而且,他不仅仅满足于当一个藏书家,既读且写,不少方面甚至堪称专业。
不必讳言,叶灵凤的这部《书淫艳异录》是写性的,几乎篇篇和性有关联。说起来有点奇怪,性这件事,似乎在历朝历代都处在不清不白、颇为尴尬的位置,虽事关人类繁衍的头等大事,但却又不能摆在台面上正大光明地讨论,属于做得说不得,说得写不得,即使写了,也不能毫无顾忌,畅所欲言,必须微言大义,隐晦收敛,并自觉处于末端,摆在暗处。叶灵凤的这部《书淫艳异录》,当年就发表在小报上,署的也是不为人知的一个笔名,并且未收进他的任何集子。显然,也是有所顾忌。其实,所谓伦理以及相关的容忍度和评判标准,从来是随着社会发展而不断进化的;而与伦理最紧密相关的可能就是性。若回首遥望仅仅过去百年对性的约束和管控,其包涵范围之广和“无微不至”的程度足以让现在的人感到非常不适,甚至目瞪口呆。当然,社会终究是向前发展的,这部《书淫艳异录》在历经坎坷之后,终于由开明睿智、富有远见的福建教育出版社接受,并在林冠珍、黄珊珊、苏碧铨、季凯闻诸人的倾情努力下以最短的时间隆重推出,且受到了读者的欢迎,再次证明:虽然藏在巷子深处的不一定是好酒,但飘香历久的好酒确实不必惧怕那幽深的小巷。
叶灵凤的这类书话文章,题材敏感,范围广泛,内容涉及古今中外,很考验执笔者的综合能力,同时代及后辈中少有人能如此掌控自如,平衡有度。可以说,他交出了一份合格的答卷,而且写出了自己的风格:即平实舒雅,行文有据,讲究知识性却绝不炫耀,笔端更是干净清澈,没有任何亵渎之处。故坊间喜欢的人不少,自称“叶迷”。2013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初版此书即颇费精力,装帧设计都堪称讲究,就连装订,也摒弃目前出版界普遍采用的流水线封胶,而选用费钱费时但却结实耐用的锁线工艺,且既有平装,也有精装,还各准备了一些编号毛边本。结果甫一推出即大受欢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接连加印了两次。据我所知,雅好收藏此书的颇有人在,且讲究版本、品相,甚至在乎书的编号,这对写书、编书、做书的人来说,都是最好的回报。
十余年前我在整理叶灵凤的这部书稿时,就已知道我看到的书稿并不算齐全——主要是香港中央图书馆收藏的《大众周报》不全,卷期有缺。以后虽经多方设法,仍无法补全,在众多朋友和“叶迷”的催促下,只能怀着遗憾先付诸出版,缺的部分慢慢再想办法。以后,有很多热心的朋友纷纷提供线索,让我看到了解决问题的曙光。书出版不久,香港的小思老师即主动补遗,提供了约二十篇《书淫艳异录》失收的篇章,让我大喜过望。我和小思老师有过一面之缘,上世纪九十年代在一次研讨会上见过面,我记得互相还聊了几句。小思老师是我景仰的前辈,我知道她对包括叶灵凤在内的香港文学很有研究,在这方面成果丰硕;此外,她对丰子恺作品的解读,在“丰研领域”也是一枝独秀,读者众多。小思老师提供的约二十篇文章,都是2013年版的《书淫艳异录》所失收的,有的篇章如《守宫砂》、《贞操带》等,虽然篇名重复,但内容实有异,或补充,或改写,读者可以从中一探作者阅读文献,构思撰文的思路变迁,自有别一番意义在。小思老师一再拒绝编者共同署名的邀请,让我深深感受到了中国谦谦君子的传统美德。
福建教育出版社收到小思老师提供的文稿后,第一时间就把这一好消息告知了我,并随即启动了修订重版的程序。他们决定不惜成本,重新装帧设计,在选料用纸等方面都力求完美,满足爱书一族的愿望,作为编者,同时也是喜爱叶灵凤的我,感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