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掌故,有名著,而不成学问。掌故之书,总是被视为史料,而非史学;貌似只能提供些人物事迹,却不能如诗话、词话一般,被尊为“文艺理论”;至其辞章,又非正统骈散,稗乘零札,似终难登大雅。掌故沟通文史,然而,文学、史学,“两头不到岸”。
徐俊、严晓星先生主编的 《掌故》第一集,却使人一新耳目。重点不仅仅在于掌故所涉时段的自然下移,更要紧的,是它提示了一种新的掌故写法,乃至掌故学的一种新的可能。
《掌故》 第一集收文十九篇,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文章是:胡文辉 《梁鸿志的刺蒋诗及其他》、曹震 《陈寅恪第一次出国考》 前半篇、励俊 《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宋希於《高罗佩的迷宫图,丁月湖的印香炉》。这几篇文字,只曹震在题目中明确地点出“考”字,但实际上均属考订文章,不过另外三篇未用“梁众异刺蒋诗考”、“黄裳恋‘甜姐儿’考”、“高罗佩 《迷宫案》 插图考”之类的题目而已。一言以蔽之,《掌故》 丛刊宣告了掌故从亲历、传闻到考订的“典范转移”。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就掌故关注的对象而言,我们这一代人亲历、传闻的可能已经渐渐消失了,我们只能考订了。这一转型,是不得不转。
当然,《掌故》 第一集中不无记述亲历之作,像雪克 《忆侯官严不党先生》 回忆与严群先生的交往,行文轻妙,确为传统型掌故的佳篇。不过,考订终究是 《掌故》 第一集的主流。事实上,近代掌故名著即多以“见闻+考订”为模式,《花随人圣庵摭忆》、《凌霄一士随笔》 莫不如此。只谈亲历,则囿于交游,范围势必不能广,而多谈传闻,不免耳食讹传之病。故记述见闻之余,必辅以考订,始能达至事实真确。从 《掌故》 第一集所展示的来看,新一代学者的考订功力恐已远迈前贤,史料收集之广泛,细节考辨之精细,令人惊叹。考订固然有它的局限,但充分发挥其潜力,所能揭示的深度,也常常出乎人的意料。
据我所知,胡、曹、励、宋等几位,均非“学院派”学人。这给人的启示尤大。试举近代掌故名家,黄秋岳、徐一士、徐凌霄、瞿兑之、刘成禺、郑逸梅、高伯雨、高拜石……可以说,都不是“学院派”学人,而又都能沟通文史,而不限于一隅。我们是否可以大胆地下个结论,掌故学终究是“非学院派”的学问? 以 《梁鸿志的刺蒋诗及其他》 一文为例,你说它是史学罢,它对旧诗又做了许多细致的文本分析,你说它是文学研究吧,其着眼点又实在政治方面,你说它究心政治罢,它又带点世俗趣味,与名人“闺壸事”有关。从文章体式上看,它也是迂回曼衍,不避个人经历,不求论证严整,全无学术论文的庙堂味,然其关涉实重大,政治人物之歧见、民众心理之向背,都在文章中有所反映。应该承认,这是一篇出色的掌故文章,出色就出色在它充分地展现了掌故的可能性,充分地利用了掌故的自由度,至于作者掌握材料之广博反倒像是“余事”了。
凡为文章,首先即有个立意的问题:为什么要写它,为什么要别人也来关心某个或许显得微末的事实? 读者读了一篇文章,若只了解了一丁点事实,而于作者的作意感到茫然,那也不能说这文章是完全成功的,哪怕它只是“掌故文章”,是gossip。《高罗佩的迷宫图,丁月湖的印香炉》 一文,“在不疑处生疑”,针脚细密,曲径通幽,读后恍然,不能不对小说家高罗佩的构思表叹服。看得出,作者是心思极细、眼光极敏锐的。只是有一条,如此高强的考据功夫,用来处理这一题材,微觉大材小用。这或许也是摆在新一代掌故学者面前的一道难题:什么值得讲,什么值得考? 我甚至觉得,掌故学,作为一门学问,立不立得住,也得先参破这一关才行。
《掌故》 编者在封面上特意放了一句话“有一代人的心史,就有一代人的掌故”,此言值得深思,也值得细究。从时间的自然推衍来说,我们当然要记述我们前一代的掌故,雪克先生记严群先生的文字就是这方面的好例。但问题是,一,我们前一代的掌故,还能不能被记述? 这里既有外在的客观限制,又有自然的中断、隔绝;二,坦白说,我们前一代的人和事是否值得被记述、被细致深入地记录考订?自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但这一代的才人跟那一代的才人,未必没有质的差别。假如紧接着我们的前一代,没有那么多才华蕴藉、文酒风流之事,而多平庸蹈矩、曲谨固步之辈,又当如何? 掌故学的作为该向何处发力?事实上,《掌故》 第一集的作者们已在做他们的抉择了。我想,他们偏重考订,是有外在和内在的原由的。
“有一代人的心史,就有一代人的掌故”一语,本身就寓有“方法论”的意味。也就是说,到了我们这一代,我们是这样讲掌故的。这个方式、方法,不管愿意不愿意,是带着时代的印记并为时代所推动的。比如,考订出色,与史料获得变得相对容易就不无关系,当代学人掌握材料之广,持较黄秋岳、瞿兑之辈,是不遑多让的。也因此,当代的掌故学得以有了一个至少比高伯雨、高拜石高的起点。《掌故》 第一集便是明证。
我所略感遗憾者,论遣辞之雅,当代作手中似乎没有哪一位具 《世载堂杂忆》、《寄庵随笔》 作者那样的文笔。风流云散,文字消磨,“有一代人的心史,就有一代人的掌故”原也带着那么一点无可如何的况味。
文/刘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