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后,我半路拐到河崖上掏沙土,要过二月二了,家里让挖点沙土回去炒蝎子爪。宁五以前曾说过,啥蝎子爪,不就是炒料豆子嘛。当即被他爹在腚上踢了一脚:小小的孩娃不说人话,料豆子是人吃的嘛!
我吭哧吭哧正铲土,田鸭子跑到我跟前,蹲下,气喘吁吁地不说话。我没理他。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正吊着要过河的清水鼻涕,嘴张着随时准备接住。但很快发现不对劲儿,这要搁以前,鸭子早凑上来说话了,今天愣是憋着没吭声,只喘气。
我扭头,他正用有点儿得意的眼神瞧我!“啥事儿?”我问。他嗖地从怀里拽出一本书:“看不!”我一伸手,他立马把书又掖进怀里,指着沙土窝说:“我家炒蝎子爪的沙土你包了!”他在我跟前竟充脸大的,我想你等着瞧。结果两家的沙土都弄好累得我气喘吁吁,原先想拿到书就给他好看的念头也就没了。一手交土一手拿到了鸭子的书,到手才发现我把腚撅成油壶样儿弄到的这本书既没头也没尾,已经撕得烂糟糟的。我刚想张嘴,鸭子忙说:“你知道我不会看,到手就这样。”我问他哪儿来的,鸭子说:“我哪里知道,鹅弄的,好多天了,昨天见我爹在撕了卷烟,赶紧偷出来了。”我说过天带你去个好地方。算是对他的表扬。他嘎嘎地笑了:“我哥说里面有流氓亲嘴。”
我那天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摸黑吃过晚饭,大人没说点灯做活儿,我当然也就没法在灯下翻田鸭子的书。第二天去学校时把书塞在了书包里,不过没敢在课堂上看,老师对凡不认真听讲的学生从来没二话,直接大巴掌搧,用手把你的耳朵拧几个圈疼得你龇牙咧嘴想脚不沾地都算便宜你。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出校门后我一路狂奔跑到了一条沟里。沟里风小。我趴在沟里的干草丛里开始看田鸭子的书,书被撕得缺胳膊少腿,田鸭子的爹看来都是随手撕,扯到哪张是哪张,不断地缺页,我不停地生气,最后只剩下懊恼。书里那些故事……太精彩!那些……我开始看的地方是关于秋天的描写,深绿色的顿河平原上,气势汹汹的风吹歪了河边的柳树,赫里斯托尼亚家的麦秸垛被风吹倒,麦秸掠过庭院,在天空飞舞。赫里斯托尼亚的妻子没顾得系头巾,就冲到院子里要追麦秸。结果风太大了,她又缩回了门洞里。顿河是哪里? 赫里斯托尼亚———这名字也太拗口了。可是,好看! 我脑子里出现狂风、女人、飞舞的麦秸……麦秸被风吹走了,她家用啥烧火做饭呢? 我想。不过这个担心很快被一个疑问盖过了,那书里写赫里斯托尼亚的妻子在风里用膝盖夹着裙子,裙子……裙子……是个啥东西?用膝盖夹……裙子? 我非常努力地想告诉自己一个结论,到底没想出来。接着往下看,更是让我张大了嘴巴,一个叫娜塔莉亚的女人跑出村子,哼哼着,双手捧着肚子,钻进茂密的野荆丛里,躺下去生了两个孩子! 我大喊:“鸭子!”他这回没跟过来。过瘾,比语文书里偷辣椒的有意思多了。那天,直到我把书放到眼皮前也没法看清上面的字才作罢。回到家爹问我野哪去了,天黑透了也不回家。我回说看书呢。他看了我一眼,没吭声。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对一本无名无姓的破书,在它有一张没一张的情节里,我废寝忘食了,逮到机会就看,看过好多遍了仍要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许多时候忘了给羊到地里割草,许多先前一定在放学后要做的那些少年人才做的事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书里有好多字我不认识,可是没关系,我跳过去,心里哼唧一声就过了。我并没有看到田鸭子说的流氓内容,估计被他爹刚好撕掉卷了喇叭,但我却看到了不少比他说的更流氓的内容,而且记住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叫葛利高里,他勇猛不怕死,还有一个叫阿克西妮娅的女人,这个女人看起来不是有一点点倒霉。有天,我对着田鸭子说:“你觉得阿克西妮娅像不像宁五的娘?”田鸭子被我问愣了,吸溜了一下鼻涕,很疑惑地问道:“谁? 你说谁?”见我不理他,更上劲:“你说谁像宁五的娘? 你不告诉我我就告诉宁五你骂他了。”我站住,看着田鸭子挂着鼻涕长年不洗的脸,忽然想到了王老师的教鞭呼啸过后他眼泪汪汪望着我的眼神,人的变化可真大啊。在老师一再的暴揍下,他变得越来越坏了。我问他:“你知道司捷潘吗? 阿克西妮娅的丈夫。”他被我问住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你被流氓书迷住了,我要报告老师。”我冷笑了一声,这种威胁我根本不会往心里去。报告宁五我信,报告老师,你报告后看看。
田鸭子到底没敢报告老师。在那一次不太愉快的对话后,我以为他会把书要回去,他却很大度地说书归你了,于是书归我。我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但估计是苏修的书,因为我看过 《青年近卫军》 小人书,看过 《列宁在一九一八》 电影。从春天到夏天,我把这本没头没尾又烂中间又缺页的书看到更烂,越来越喜欢,情不自禁地替被撕掉的缺页想情节,有时也躺在村东野林地里透过浓密的树叶望着细碎的天,替葛利高里冲锋陷阵。一直到一九八五年我到大学里读书,在图书馆里遇到 《静静的顿河》,才知道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和整个夏天我被套住无以自拔的小说原来是它。
高仓拿一本整书来交换 《静静的顿河》 的时候,我正在村东的野林地里把身体躺成个大字替葛利高里打仗,他一直到我跟前蹲下来叫我名字我才反应过来。高仓是个病秧子,常年病歪歪,我们和他都玩不起来。高仓说:“换本书咋样? 我用 《三国演义》 换你那本破书看几天。”三国我只听人说过,还没看过,于是交换。他的书也很破旧,但完整,里面还有西安向阳机械厂的图章。看 《三国演义》,我觉得亲切。因为刘邦是丰县人,我就觉得刘备是自己人,张飞姓张更是自己人,关云长看起来很像我本家三哥啊,于是曹操怎么看都是一个坏蛋和奸雄。可是我喜欢徐庶不喜欢诸葛亮,我觉得诸葛亮妖里妖气。《三国演义》 看到最后我很难受,我忧郁万分地对田鸭子说:“蜀国最后不行都怪诸葛亮啊,歪点子不少,好事不干,七擒孟获六出祁山我觉得都是败招。”那个时候田鸭子跟着宁五掏鸟窝正在兴头上,不无敷衍地回应我:“是的,我就觉得诸葛亮不行。”我突然警觉:“你怎么知道?”田鸭子也愣了:“不是你说的吗?”然后他开始嘎嘎大笑。宁五与田鸭子一致认为我被书里的破玩意儿迷住了,将来脑子会坏掉。
《说唐》 的来路不明,谁弄来的,从哪里弄来的,怎么到我手上的,我都不知道,但已经在我手里了。有一天,我拿着已经被翻得烂糟糟的 《说唐》 到生产队的牛屋里闲逛,老宁头问我:“你手上的书是不是原先在我床头上的?”我说:“怎么可能,你又不认字。”老宁头也就没再坚持,只是说西队的谁谁说放他床头上一本书问有没有看见。那不一定是 《说唐》,我说,然后转身走掉。《说唐》 最后连田鸭子都看了,因为他喜欢说书人嘴里的程咬金。宁五最喜欢宇文成都,他们都猜我最喜欢罗成,其实错了,我最喜欢的是第五条好汉南阳侯伍云召,因为他使一杆丈八亮银蛇矛枪,胯下踏乌白雪马,我喜欢他这匹坐骑。不过我们一致认为李元霸离谱。后来我用这本 《说唐》 又换来了 《薛丁山征东》 和一本不全的 《罗通扫北》。
我二哥最要好的朋友熊安生有一天送我了一本 《文章例话》,他知道我喜欢看书,专门跑了几里路给我送来。我问他书哪来的,他说不知道,并说送我了。我非常兴奋,他走后就看,可是看不懂,但这是书啊,于是仔细地收起来。后来读高一时又翻出来看,仍然不懂。我拿着书去问戴其光老师这本书的作者周振甫是谁,戴老师当时教我语文,看起来学问很大,他在课堂上敲着讲桌,用天下第一的眼神看着我们,骄傲地说全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蜚声中外的蜚如何读。那个时候我们的确不知道蜚的发音,我们没有课本以外的书,更没有字典,我们对他肃然起敬。我问他周振甫是谁,他拿过书,翻了半天,很认真很肯定地说周振甫是一个很不知名的人,这本书没什么意思。
我的少年时代好像就看过这些书。应该就是这些书。当然那个时候我也看过一半就不看的书,《欧阳海之歌》《金光大道》 是其中的两本,还有的连名字也记不住。我今天感到奇怪的是,在那样一个年代,连报纸都是稀罕物的我的那个偏僻乡村,那些书是怎么来的呢? 它们常常以无主的面目悄悄地现世,个个幽灵般在穷困潦倒食不果腹的冷寂乡村飘来荡去,等待被人翻阅蹂躏,这是多么神秘的画面啊。对绝大多数大字不识的乡人来说,是什么念头接纳了一本书的存在呢? 在那个时代的乡间,居然有书顽强地存在,现在想想真是鼓舞人心。
这些莫名其妙到来的野书,让少年的我在现实生活之外,最早接受了文字的塑造。
文/张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