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
年画是道地的民间艺术。《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说:“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也得到画儿上去逛逛。”刘姥姥我没见过,可是每年的年关,到家来送腊肉糯米粑的乡下亲戚,分明是买了大卷小卷的年画回去。乡下人过年,没有年画就像城里人过年没有春晚,西方人过圣诞节没有圣诞老人一样的不可思议。
年画极富于中国古典美学。第一个特征是明快响亮。就像鞭炮的声音,干脆爽朗,老远老远就听到了。大红大黑大绿大黄随意跳跃,洒脱得很,有啥说啥,一点都不矫揉造作。年画最擅长于制造气氛。一看见年画,不由自主地让人感到热闹,感到过节的气氛,感到喝酒的兴奋。年画不仅能提人的精神,还可以提房间的精神,提窗户、大门、院子的精神。左右两扇黑漆大门上,分贴两张门神,一个黑脸浓髯的尉迟恭,一个白面疏髯的秦叔宝,金盔甲胄,钢鞭银枪,老远一看,嘿! 整个房子都神气活现了。试想,换成八大山人的山水,齐白石的写意,行不行? 必定奄奄欲绝,气如游丝……
第二个特点是,年画有文人画刻意追求而求不到的拙味。人物不讲解剖,楼台不讲比例,款式随心所欲,图案天真清新。像儿童的涂鸦,如道士之画符,总是好看。我看张艺谋的电影,最不喜欢他故意玩弄红颜色。其实在年画的世界里,黑颜色也天真活现得很,好看得很。年画里的老头、小孩、英雄、侠客、贤母、义女、神仙、佛陀,造型都很稚拙,使人有一种亲近之感。年画绝不清高,无须精工裱糊,也绝不待在玻璃橱、博物馆中。片纸一幅,可大可小,随意可贴:灶头、窗旁、门楣、炕围、衣箱、碗柜、灯簾、桌屏、米缸、水缸、粮囤、牛棚、马厩,再也没有比年画更随俗、更生活化的艺术了。年画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水乳交融,是最自然和谐的中国环境艺术。旧时,年画常贴于市井街肆、茶楼酒馆、药房布店、剃头担子、豆腐摊头,犹如现代的广告海报,但又绝无铜臭气。只是图个热闹好看而已。
最后,年画有中国智慧。吉祥瑞庆、福寿康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莲生贵子、喜叫哥哥、盼子成龙、积善消灾,普通人的做人态度,代代相传的价值观念,都是年画“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内涵。有一幅年画给我印象很深,题目是“老鼠娶亲”。书中的老鼠吹喇叭抬轿子,神气得很。几对灰的,几对黄的,姿态极好玩。故事是这样的:老鼠有个美丽的女儿,想把她嫁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先是去求太阳:“太阳,你太伟大了,娶我们的小老鼠做妻子吧?”太阳说:“不行,我怕乌云,乌云一遮,我就完蛋了。”老鼠又找到乌云。乌云说:“不行,我怕风,风一吹,我就完蛋了。”老鼠又找到风,风说:“我怕墙,墙一挡,我就完蛋了。”老鼠又找到墙。墙说:“我怕老鼠打洞。”于是老鼠们想,最有权势的,只能是猫了。老鼠便抬着骄子,吹着喇叭,把美丽的小老鼠嫁给猫。在过年的气氛里,能与自己的宿敌也和谐一气,这幅年画,让我回味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