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书,你早就期望重读,只仿佛隔了一层薄纸,要有个因由来捅破才好。去年春节后,《阿城文集》 出版,就给了我这么一个好因由,又将阿城把来详过一遍,几乎看破了他不衫不履背后的拳拳之心。意犹未尽,便从书架上找出阿城推荐的孙晓云《书法有法》来看。
孙晓云书中谈的,是古人相传的“转笔”之妙,即在书写过程中,不用掭笔,在纸上用转动笔杆的方法把散开的笔锋掭拢,提高写字效率。以此来看现代人对很多书法名言的理解,往往南辕北辙。比如王羲之的“意在笔先”,并非说书写之前构思整幅字的布局,而是“在落笔之前,就先想好手势的安排,笔是先左转再右转,还是先右转再左转,要安排得顺手,‘向背’分明,‘勿使势背’。若上一字收笔是‘背势’,下一字的开始必以‘向势’;若上一字收笔‘背势’未尽,下一字可将余势用尽,或在空中完成”。如此,几乎人人耳熟能详的“书空咄咄”“胸有成竹”,其根蒂,都牵连到这个具体的技术问题。因有拨云见日之妙,我连带也就信了阿城的话,这书对不练书法的人来说,“也许收益更大,因为你开始能实实在在地进入鉴赏了”。
我找出自己过去收集的字帖,又从网上购置了一批,攒出点闲暇就翻翻,有时在地铁上,还打开微拍堂的书法频道乱看。结果呢,在诸多大名鼎鼎的字帖里,除了 《书法有法》 提到的几幅,我几乎没有看出另外作品的转笔之妙。渐渐也就明白,这些帖子因为加了时间的封印,除非有深通其妙的人讲解,或自己在临写的过程中偶然触机,是不轻易提供能量的。遇此障碍,我的注意力便渐渐聚拢在微拍的书法频道上,那里的作品有新有旧,而旧作品也因加进新的人气,仿佛多了些活力。不久,读书养成的积习就抬起头来,我开始更注意所写的内容,书法倒成了其次的事情。
书法的世界,当然跟我们的日常世界一样,最多的题材是福禄寿喜,吉祥如意,书山有路,学海无涯,诚信赢天下,大鹏展翅飞。内容是古代的,以1970年代末为界,其后的作品,偏佛教的,以 《心经》 和 《金刚经》 的四句偈最受欢迎,也往往看到六字佛号,看到 《坛经》 里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旦是诗词,则以唐宋为多,王维、李白和苏轼最为常见,且多是教科书上的那几首。偶尔会有人写幅陶渊明,屈原已经罕见,《诗经》 更是绝无仅有。看多了,便不免有些起厌心,再好的东西也经不住重复对吧? 何况大部分时候,作品里有一股未及修饰的隐逸气息,仿佛脏油泼在了纸上,内容的一点明亮,全被遮没了。直到有一天,看到一幅写在手工老皮纸上的字,内容来于《五灯会元》,是茶陵郁山主的悟道偈:“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不多见的六言,意思绝好,加之笔墨疏宕,几乎让人看到了透尘而出的神珠之光。
1970年代末之前,或1950年代之前,微拍堂里号称日本或别的地方回流的书法作品,虽多是成辞,却也有味。比如,常有德川家康的遗训出现:“人之一生,如负重远行,勿急。常思坎坷,则无不足。心有奢望,宜思穷困。忍耐乃长久无事之基。愤怒是敌,骄傲害身。责己而勿责于人。自强不息。”宽而栗,直而温,于谨慎戒惧之中,能见出勤勉不倦的生生之力。另有一次,我看到过“深奥幽玄”挂轴,此四字原在日本棋院的特别对局室“幽玄之屋”悬挂,为川端康成
所书,我见到的虽是临本,却能不失其沉郁雄厚。只是,这原本属人的围棋的朴茂之思,现已受到了人工智能的强大冲击,幽玄之屋会在这冲击之下安然无恙否? 若起川端于地下,他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呢?
我最喜欢的两件有来处的作品,一件是“寂默光动大千”,虽没找到具体出处,很可能暗用 《维摩诘经》:“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 时,维摩诘默然无言。”虽曰无言,那惺惺寂寂的静默之光,在大千世界跃动不已。另外一件,是“大行者则称无碍光如来名”,出自日本净土初祖亲鸾的 《弥陀如来名号德》:“阿弥陀佛者,智慧光也,此光名无碍光佛也。所以名无碍光者,十方有情之恶业烦恼心不能遮障,无有隔碍故,名无碍也。”于阿弥陀佛本义的无量寿无量光之外,别出“无碍”一解,可令善疑者信力坚固。沿着这无碍,我不免想到 《圆觉经》 中的一段话:“善男子,一切障碍即究竟觉。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为般若。”这如来随顺觉性极高明,有不增不减不可思议之妙,常人绝难企及,却又不知为何,读之能给人深广的信心。
成辞之外,有些写字人自创的诗句,与书法一起,均能见出性情。比如署名“斗室”的一幅:“牛角蹒跚行路难,任他尹喜得相看。谁知道德留言日,身结姓名落异端。”字写得很有力,却略显不够洒脱,仿佛作者像诗中的老子,本该骑牛绝尘而去,却在西行之路上坎坎坷坷,忧心忡忡,被周围的什么牵绊住了的样子。署
“古香叟”的一幅,字用板桥体,起首两句,大有脱俗之感:“老梅尘外赏,炼魂冰玉清。铜瓶春如影,纸帐月无声。”惜末两句稍弱,有点堕入文人鉴赏品咂的小趣味里。我最喜欢的自创诗句,作者是小野湖山 (1814—1910),明治初期名震日本汉诗坛的“三山”之一,与中国文人交游甚广,时与王韬、俞樾、黄遵宪等相赠答。我看到的这首,写于其九十六岁之年,题为“雪中松”:“何羡百花艳,贞名终古謦,乾坤浑白尽,一树不消青。”黄遵宪曾言其“中年七律,沉着雄健,剧似老杜,尤为高调”。从这首来看,前句工稳,后句振拔,不似杜甫的雄健,倒有些杜牧的清丽。或许其于衰年尤能变法,刚而能柔,于晚岁现此勃勃生机,锐气仍如新发于硎。
当然,如我看到的一幅今人书写的翁同龢所撰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用不着厚古薄今,现代人的作品里,也时有令人警醒的话———即便是抄的,选什么抄,也需要见识对吧?
我就看到一个书写者,有段时间,每日以一纸马可·奥勒留 《沉思录》 为功课。有天看到其中的一节:“若你为周遭环境所迫而心烦意乱,要让自己尽快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不要继续停滞在烦躁之中。只要你不断地恢复到本真的自己,你就能获得内心的和平与安宁。”这题材,是过去人绝不会用的吧,我却觉得堪称调节现代心理的良药,张于室内,可与“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合参,时时提醒自己不要陷入恶劣心绪之中,善养一己贞静之气。又一日霾大,忽见有人书某经书中语:“你将见到有烟雾漫天的日子,
那烟雾将笼罩世人,这确是一种痛苦的刑罚。”真像是某种奇特的预言,而这样的文字,恐怕也是过去人不会抄录的吧?
还有一些作品,虽引的是前人成句,却因为过去未读不知,或因为已读而未留意,单独写出来,“就像路边的强盗,发起武装袭击,把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从桎梏中解救出来”,让人忽然间明白了点什么。比如我看到过一件作品,写的是“奇龙逸凤久漂泊”,看题款,是康有为的话。我吃了一惊,这几几乎是他一生的谶语对吧?如果不怕被指为比附,我甚至要怀疑喜欢写“龙”写“凤”的另一个有争议的现代人物,其书法和思想出处,就在这里。另有一件,写的是谢无量《题屈原像》 中语,“要识风骚真力量,楚声三户足亡秦”。一句之内而有开阔的时空,无能的文学因复合了时代风云,有了弥满的力量。字呢,墨气淋漓,一气灌注,几乎能透纸看见楚大夫行忧坐叹的样子。
还有一次,我看到一幅写于一九七七年的字,出自朱熹 《劝学文》:“勿谓今日不学而有来日。”考虑到当时的社会情形,署名“昌原”的这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因各种并非自己的错误耽误了太多时光,有些委屈,有些无奈,却并没以此为由任自己荒废下去,而是引朱子语自警,就从今天开始,直接走自己的向学之路。这条向上的路不接受借口,正如一幅写 《淮南子》的字所言:“谓学不暇者,虽暇亦不能学矣。”就是这样,那些沉默的字,如我所见的另一件作品,“无舌而说”,一直在提醒着我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