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活在世上的乐趣,除了渴望成功,和成功的满足感之外,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也成为生存的动力。每一个孩子都是从无法计数的“十万个为什么”开始成长的,童年的我也不例外:为什么磁铁能够吸引大头针,冰是怎么融化成水的,人字形的雁阵将飞向何方———在这一系列的疑问当中,“广播里面说话的人究竟躲在哪里呢”,多次使我成为兄弟姐妹们的笑料。
我是那么痴迷于声音里的秘密,拆掉过不止两个广播喇叭,得到的是两块线圈环绕的磁铁和一堆杂碎,以致父亲不得不请村里的木匠,做了个木匣,把新买的广播锁到里面。但这并不能阻止我的探索和想象。我想象喇叭里的人都是些神通广大的人,他们想说就说,想唱就唱,他们像无形的种子把他们的所思所想,播撒在蓝天和大地上。
少年时代,每天我都在 《东方红》 的晨曲中醒来,当我揉着眼睛,穿好衣服时,母亲已经给我做好早饭,我一边吃着,一边听着“新闻和报纸摘要”。最记得的是高中阶段,起得更早了。我走在漆黑的路上,田野里只有不知名的鸟在叫,偶尔会有一只小动物趟过前方的小路,风吹草动,都让我胆战心惊。这时候,电线杆上的喇叭唱起了 《红星照我去战斗》,唱起了 《妹妹找哥泪花流》,唱起了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唱起了 《祝酒歌》。于是我也跟着哼起来,给自己壮胆。我越唱越响亮,越唱步子迈得越大。在歌声中,我觉得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朝霞满天红,学校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我觉得我在追赶我自己。
印象最深的是电影 《今夜星光灿烂》 的主题曲,可惜不记得歌名了,声音的力量却让我体验到了人间的忧伤和悲壮。
漫长的梅雨季节,出不得门,手头的小人书都翻烂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仰着脸等待,等待房梁上的木匣子响起来,给我带来外面世界的消息。当“广播来了”的时候,我哪里也不会去。我听过完整的广播剧 《第二次握手》,听过整本的评书 《岳飞传》。广播让我知道了陈景润,马岛战争,林彪叛逃了,恢复高考了,香港快回归了……
有时候家里来客,父亲要和客人说话,嫌广播吵闹,会让我拔掉地线。我很不情愿地拔了一会儿,又插到地缝里。父亲就叫我二哥来拔。后来,我不经意的发现,把地线插到墙缝里,干燥的石灰,会让声音变小,变轻,变成窃窃私语,若有若无,既不影响大人们的谈话,又让我的内心变得安宁,我几乎生活在一个童话王国。就是现在,我听音乐时,总是喜欢把声音调至低得不能再低的限度,像耳语,如梦呓,只有如此,我才感到独享的快意,似乎这样的天籁之音真的是为我一人所传播,也为我一人所霸占的。
夏天,一场雷雨之后,广播总是会中断。不晓得哪里的线路又被击中了。没有声音的日子是黑暗的,也是痛苦的。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地球在运行,不知道世界的变化,只能无望地站在村口的柳树下,把迷乱的目光投向苍茫的虚空。
第一次走进演播室的心情是紧张的,也是奇特的。那是一处不大的空间,三面是墙,一面是巨大的玻璃,外面的人能看见我们,却听不到我们的声音。演播之前,主持人耐心引导我,让我放松些,可开始之后,我还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冷场,好不容易开口了,又显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我不再是平时那个我了。
跌跌绊绊,总算把预设的问题都说完了,我们都长嘘一口气。活泼的女主持安慰我,不是直播,没关系的。又问我,演播时到底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我到底说了些什么,我的声音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是一次糟糕的经历,事情搞砸了,意义却非同寻常。那天傍晚,我拉着我的表姐听广播。我听到了我的声音,我看到表姐和母亲疑惑而惊奇的表情。于我而言,喇叭里的声音终于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解密了,仿佛列车到点,但是却花了与我的年岁等同的光阴。
文/罗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