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
说起来自己也感到有几分蹊跷。从圣彼得堡的“冬宫”(艾尔米塔什博物馆) 出来,在我脑海里最挥之不去的,既不是彼得大帝的故物,也不是叶卡捷琳娜的无数收藏。甚至,也没有来得及太多回想起,少年时代最熟悉的 《列宁在十月》 中的场景。
这硕大、恢弘的历史与艺术博物馆里,最令我难忘的,乃是一幅17世纪的油画。作者是荷兰画家保卢斯·波特 (PaulusPotter)。
波特这个名字,在艺术史上,无疑很难与达芬奇、拉斐尔、鲁本斯、伦勃朗……相提并论。在冬宫里,他的画也被置于并不非常显眼的位置,因此在他画作前驻足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他生于1625年,殁于1654年,不到三十岁就离开了人世。因此,他的生命故事并不丰富,留下的画作也只有大约百十来幅。冬宫里,收藏的是他的 《狼狗》 (约画于1650-1652)。
正如其标题所表明的,擅长画动物与风景的波特,在这幅画中主要画了一条狗。画面简洁、单纯,初看甚至有几分直白。画儿正中的狼狗,高大而毛色鲜亮,它的右侧是一个不失豪华的狗窝,左侧则有一块硕大的腿肉。在狗的世界中,这左右两侧的“食品”和“房屋”,大概暗示着生活无忧甚至富足有余吧。对于一般的狗来说,这甚至意味着“幸福”,至少也是小康或中产生活的某种写照。倘果真如此,这狗应该有一些自得。
可细看波特的画,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原来,这条狼狗,却是被用铁链子拴着的。尽管很容易获得安安稳稳活下去的基本供给,可以吃好、住好,但是,它却失去了宝贵的自由。正因为此,细心的观众会看到,它那明亮的眼睛中饱含着痛苦的泪水。在泪光里,它看到的是脚下自在流动的河水,是开放的草地,是河对岸闲散而毫无拘束地吃草与嬉戏的马驹,或许还有更远处的羊群……
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波特还在那个狗窝的三角形顶部,大大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们也许可以说,这是画家在以拟人的方式,以狗自况;我们也可以说,这几乎画于波特生命终结之前的作品,乃是一则用画笔写就的寓言,一则留给世界的遗嘱,表达了画家内心对某种自由生命状态的向往和希冀。
更有意味的是,波特画的不是一只家养的驯良的狗,而是一只本该属于原野、属于野性世界的狼狗。
是什么,使得这只狼狗失去了野性和自由,再也听不到远山的呼唤,再也不能与伙伴们在一起共同面对风雪严寒、享受阳光雨露,拥有真正的生命体验,而只能在一种似乎平静、舒适的环境中失去本该属于狼狗的活生生的世界? 波特意识到了这种生命的困境,我们呢?我们该不会明明被拴着无形或有形的锁链,却因为一点点物质的满足、一点点小小的所谓“成功”,而对这锁链浑然不能自知吧?
从冬宫里走出来,我似乎忘记了这是一座能让个体生命感到异常渺小、感到微不足道的豪华宫殿。走出这个伟大的博物馆,我似乎也并没有为自己长久只为一幅画沉吟,而感到遗憾。至少在我看来,波特所向往的自由精神境界,与伟大历史与伟大人物可以等量齐观。无论处在怎样的大历史环境中,无论有多么洪亮的声音,多么不可一世的力量,在诱导或强迫我们匍匐臣服、安于现状,我们都有权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拒绝做一只“被束缚的狼狗”。
应该感谢波特,感谢他的 《狼狗》。从此,我对冬宫的记忆,乃至对一切辉煌宫殿与伟大历史的个人记忆,将不再仅仅停留于宏大叙事,不再仅仅只与大事件、大人物联系在一起。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只狼狗野性而充满渴望的眼睛。
2016年7月写于圣彼得堡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