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作为一介烟民,每到一地,对当地吸烟者生存状况聊作考察,乃是“题中应有”。烟民于今早成“弱势群体”,求告无门,科学论证之下,亦自知是有“原罪”的,岂敢做他想? 难道搜集了烟民种种苦况还想邀得同情?也就是为自怜添些资本罢了。
“自怜”也包括同为烟民者的“惺惺相惜”,所谓“抱团取暖”。这里面就包括,你若到国外,马上会有人询问那里情况如何? ———问也是白问,因为心知肚明,哪里都形势严峻,所以更多还是嘘寒问暖的性质。当然好奇心也是有的,何况总有差异,问到更严苛的禁令,自家的境况,也就差堪自慰。我到首尔两月有余,已有不下五人次询问此间行情,而不待询问我已大吐苦水者,亦当在五次以上。
大体上,首尔凡公共场合,已是全面禁烟了,不仅是室内,户外也大受限制。与国内相反,在有屋顶的地方,出现NOSMOKING字样并不多,甚至很多餐馆、咖啡厅 (在国内往往会网开一面) 也不加提示,唯厕所之类烟民以为尽可“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所在,才是重点,大解之地,自成一体,最易成为避难所,更是重中之重,我有次好奇,想,每个小隔间里都有警示吗? 当然。至于户外,我不能说NOSMOKING触目皆是,然许多街角、巷口、门前,烟民易于驻足麇集之地,往往就见个正着。有次在梨花女子大学附近一小巷口歇脚,摸出根烟来抽,刚点着就有人过来冲我摇手,且示意看墙上———可不是又清清楚楚写着么?
倒也并未赶尽杀绝,吸烟区便是对烟民人道主义的制度安排。我教书的学校里有几个吸烟区,每至课间,人头攒动,烟雾弥漫,允称烟民集中营。虽未划出圈来,烟民非烟民却有共识,出离那几个点,便属禁区。点太少了,抽根烟要跑老远,我寻思,法所不禁即允许,未标明不许吸烟处,便可以了吧? 奥巴马馆有一面大墙,某次经过,发现背风,就立于墙下抽一支,却有行人注目,讶异的表情,回头想想,似乎韩国人都是规规矩矩在吸烟区里吸,于是匆匆掐灭香烟,自此再不做“钻法律空子”之想。这上面也是有约定俗成的,既非吸烟区又无NOSMOKING标示的中间地带,就看那里有无狼藉一片的烟头,见到过的,但真的,少而又少。韩国烟民怕是久已习惯在严法之下夹缝中的生存,他们总是能在公共场所、路经之地迅速找到吸烟区。
车站、机场、高速公路休息区这些地方,当然都有吸烟区,或是一玻璃简易房,或是一有围挡的平台,当然,不是在里面,是在露天的空旷处。露天有风,常把烟给刮跑了,到嘴不到肚的,常以为憾,故我的反应是,待遇不错啊,在户外凭空弄出个近于室内的空间来。然而里面人满为患是常态。更让我情知不妙的是大热天。去釜山那回就正撞上,在火车上憋了一路,一出站看见玻璃房吸烟室,真是分外眼明。谁知正当下午的高温,暴晒之下,里面简直如同暖房,一支烟吸罢,汗出如浆,如洗桑拿。
但这就算不错了,除此之外,要想找到一处室内吸烟的地方,基本上没门。也不是绝对的:有些咖啡馆是可以吸烟的,我住处对面有一家就是。只是你不要以为可在座上舒舒坦坦地吸,不是将座儿划为吸烟区、无烟区,是得去一小室之中,比机场、车站的吸烟室更逼仄,里面除了烟灰筒什么也没有,想带了咖啡进去都没地方搁。抽烟本是惬意的事,一人戳那儿门窗紧闭闷头干吸,我觉着像是在禁闭室里反省。
在韩国,我觉着无所谓,对许多烟民又堪称严刑峻法的,是行进当中禁止吸烟,边走边抽是不允许的。你可看到餐馆门口、便利店门口又或其它指定吸烟区常有烟民或坐或立在抽烟,路上却一个也无,像国内驾着车、骑着车嘴上叼根烟的那份潇洒豪放,更是没有。有次跟一也属资深烟民的韩国朋友去看戏,剧场门口不让吸烟,不得已走了一段路找到一可吸烟处,没抽两口,发现戏已将开演,他猛抽两口便掐灭走人。我是不惯走路时抽的,然烟还有大半截,没过上瘾呢,便想进剧场之前再抛弃,他于是婉转告诉了我韩国的规矩。想一想,这是有道理的:吸烟区之设,就是要把烟民与不吸烟的人区隔开来,街头巷尾、餐馆、便利店门前那些吸烟区,虽然并无围墙,却是固定的,你就呆在那里,路经之人知所防范,若在意,自可敬而远之;且行且吸就不行,行人不知何时就会有一缕二手烟欺上身来,无从趋避。再者行人稠密之地,烟头还容易烫着人,那就更不是闹着玩的了。
烟民不是烟瘾憋不住吗? 行,也不往绝路上逼,给个地方———吸烟区,集中到里面害自己去,别妨着别人。虽说在我看来,韩国的禁烟已是到了烟民动辄得咎的地步了,但你是咎由自取,再怎么憋屈,这个理我也得认。人在异乡,新奇可看之事之物之人所在多有,往往一出门就逛上大半天,偶在吸烟区抽支烟,没半点从容自在,真是难受。这时还可享有的“消极自由”就分外诱人———我说的是,你在自己的房间害自己,没人管你。临时住所,自是因陋就简,平日只觉种种不便,这时候就只道它的好,你是自由的呀。故烟瘾发作之时,住所“家”的意味忽然膨胀,在地铁上、公车上,一念全在回“家”。而后,关起门来,从从容容,定定心心,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