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荣
今年开春的时候,曾经在《笔会》上发表了一篇回忆自己的岳祖父、殷墟考古发掘功臣之一郭宝钧先生的文章,那里面说到宝钧先生言传身教的影响,引了一句古诗:“南风之薰兮”。后来蒙报社的厚爱,在《笔会》上有了《南风之薰》的专栏,发表了几篇短文。对此,一则当然有些“不敢当”———今年是《笔会》创刊七十周年,在这样有名的副刊上开设专栏,恐自己的能力有所不逮;一则当然也很是受到鼓励,自己不时地有些一孔之见,也可以在这里求教于承学之士、博识君子,亦一喜也。
这一句“南风之薰兮”,也是读大学时翻阅逯钦立先生辑校的三大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 时记下来的一点收获,它出自先秦诗 《南风歌》。其实,这一首 《南风歌》,留下来的不过是短短的两联: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依照逯先生的按语,《史记》 乐书里面说,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史记正义》 云,郑玄曰,其辞未闻也。也就是说,虽然相传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但这 《南风歌》 的歌辞却是不知道。而 《史记索隐》却云,此诗之辞出于 《尸子》及 《孔子家语》。
查《家语》,有这样的记载: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曲,其辞曰云云。的确是有诗有辞。现存 《尸子》 的辑本里,也有“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这一句。不过,对于 《家语》,历来都有人认为是三国曹魏时王肃伪托。至于 《尸子》,全本早已不存,如今的辑本,还是清朝的孙星衍等主持辑校的本子,分量不多。总之,一般对于这两本书,都是觉得不大可靠。但是逯先生却认为,《史记》 已言“歌南风之诗”;冯衍 《显志赋》 又云“咏南风之高声”;步骘上疏亦言弹五弦之琴、咏南风之诗,俱证 《尸子》 以后,此诗传行已久,谓为王肃伪作,非是。当然,这种辨伪的学问,实在是一种专门,一般随手翻翻古籍的人,本是没有本领来插嘴,最多也只能像这样把顺便看来的一点东西,在这里原原本本地说一说,至于是不是说全了或者说得走未走样,亦未可知。
我所感到兴趣的,却是一个小地方。逯先生的辑校本在这一首 《南风歌》 里,有一条并不起眼的“夹校”,说是“上下两联 《御览》 或颠倒”。因为 《太平御览》 实在是大部头,一般人家,即使是时时想读一点书的,对于这样的类书,也不大会去备一部。所以,在这里就躲一个懒,但看逯先生的校记,说是 《御览》 的多处,都引了这一首 《南风歌》,而其上下的两联,那个顺序却有时是颠倒的,也就是有时“解愠”在前,“阜财”在后;有时又是“阜财”在前、“解愠”在后。那么,到底何者为是呢?
其实这个 《南风歌》 里的顺序问题,到了我这里,早已不是一个“乾嘉学派”式的考证问题,而是一个顺手“拉过来”随意联想出来的话头罢了。解愠,就是解除烦恼,那当然就是高兴。那么,这个高兴怎么来呢? 如今的人们,这就有点复杂。好像没有一点“阜财”的前提,这“解愠”就没有了“物质基础”,总之“开心”像一朵花,不“种”在“财富”的泥土里扎根,总是不容易开放。不过,反过来说,这财富又是怎么来呢? 如果没有心里面的那种“开心”,老在那里患得患失,胆战心惊,不踏实、不舒畅、不顺心,那“阜财”就可虑,即使财富有了,却整天想着的不是“已得”,而是不知哪一时哪一刻的“将失”,这个财富有了,也就与“没有”没有多少差别。那么,这个 《南风歌》 里面的“解愠”与“阜财”的顺序问题,倒真成了人们“实人生”的一个现实难题了。而回到古诗里头去想一想,像舜帝时候的古代,那就比较简单,季节一变,风向一改,南风和畅,那就感觉舒服,也就觉得高兴了。有幸年景上风调雨顺,南风合乎节候时令,那就出力而有收获,万民的财富也就增加一点,在生活上能够自适自如一点,不就好了吗。总之一切自然而然,没有哪个在前、哪个在后的“顺序”问题,怎么来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