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权
回到故乡的那天傍晚,鸡鸭们兴奋不已,都不愿回到笼子里去,黑狗白狗随着主人,摇着尾巴到处走动。但没有鸡鸣,也没有犬吠,村庄一片宁静,悄悄的话语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接着是回声,但得等一段时间,就像央视主持人和地球那半边的记者对话。回声是空荡荡的,极其透明! 而有些回声,分明是几十年前就说出去的,不知它们在外面的世界度过了怎样的漂泊年华,如今声音已然苍老。蝙蝠的黑影往来穿梭,像是在屋檐间缝补的黑线,只是路径过于随意。炊烟袅袅于晚霞的哀叹,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家人在老屋门前的空场摆上竹榻,邀圆月共进晚餐,今天是团圆的日子,而月亮近得似乎伸手就能抚摸到。我模糊地记得我到家的日子是一个春天,但偏偏认为今天就是我夏季的生日———农历六月十五,谁叫月亮偏偏就圆了呢! 谁叫幻觉中已是满塘荷花了呢!
哦,苦楝树还在那里原地不动,它等我的那颗心和老屋一样的忠诚,今夜就连枝叶也没有一丝的颤动。儿时亲身和农人一起劳作,略知生活的艰辛。唯处病中,能够带着一种懒散的闲情,坐在苦楝树下的矮凳上,边听奶奶讲述她的往事,边看农人田中的忙碌。记得那天这树下着这紫色的雪,连黄犬那不知缘由的几声吠叫也给覆盖得了无痕迹。
故乡的人,虽然有的四十多年没再见面,虽然许多面目有了很大的变化,但在月色里,远远地我便能从身影辨认出来,不管他们是生者还是死者。世界上好像总是有一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变化,但有些变化却让人匪夷所思。比如这次回乡,所有的人见了面,都以第一人称对我问话:“我回来了?”而我的回答连主语都省略了,只是一句“回来了”便没了下文,现在想来感觉有些怪怪,然而当时只觉得顺乎自然并且异常亲切!
饭后闲暇,围观村民们在月光下又杀死一头老牛,老牛“吃甜 (田)草、喝糖 (塘) 水”的日子一命归天,它的鲜血从劳作的苦狱流回投胎的来世。接着,村民们将老牛的尊严倒挂,肢解。那年它被宰杀的那天夜里,这只牛头就坐在我家的堂屋,上面蒙着一块白布,独自面对这个即将告别的无由评说的世界。老人说,面对屠刀,老牛泪流满面,喘着粗气,但也没有哀嚎,它知道这些已无济于事。
当屠刀在牛栏外宰杀那头老牛时,围观的不仅是喜欢热闹的村民,也还有其他的七八头牛。它们都保持沉默,神情严肃,没有任何动静,仿佛自己是天上那瞪圆了眼的月亮与此毫不相干。我看得出,它们也像人类一样,喜欢看同类被杀的热闹,只是都在庆幸自己这一次没被宰掉。据说康熙年间,乡贤戴名世因 《南山集》案发而被杀头的时候,天下人的心态如出一辙。由此,我也庆幸人类这种冷漠的品质不再孤单。
第二天,所有的牛,不管是公牛母牛还是黄牛水牛,都一概下地干活,构成一幅人人向往的幸福美满的《桃源春耕图》。只有在黄昏时分,牛群方得以休歇于田边啃草,于是牧童便骑上牛背,被闲暇无事的诗人吟诵为田园牧歌。然而诗人大抵生活在城市,或者千方百计地涌入城市,原因不全在于城乡差别,也因为距离产生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