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秋早,高大壮实、遮蔽着整条马路的法国梧桐树,几张叶子打着旋,窸窣落地。
这是一个想了很长时间的题目,几次提笔又几次放下,很想把一些事写出来,而真正提笔的时候又觉得好像这事太遥远了,现在说起来还有意思吗。但是,真正想要写的东西,还是写出来以后,才感到安心。
一
那个时候,人们对教师有一种特殊的敬畏之情。在我们那个镇上,不管是中学老师还是小学老师,大家都是很看重的。于我而言,数十年来存于脑海中始终鲜明并亲近的人物,应该是那位施先生——我的小学六年级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上下一身的浅灰色咔叽制服,虽然没有熨烫,但由于洗涤、折叠时的用心,不见褶皱,穿在身上特别贴切。我上小学六年级,暑假之后去学校报名,交学杂费,第一次与施老师见面交谈,就十分讶异于他的外表。那时景应是在八月底九月初,崇明岛气候相对市区要凉爽些,但毕竟暑气犹存。我穿的是旧西装短裤、汗背心加了件短袖衬衣,施老师穿的却是这身制服,上装竟然连风纪扣都扣着了。三十七八岁的年纪,高挑、瘦个;眼睛不大,神态却不一般,特别专注。“哈,本原来报名交费啦。”从抽屉内拿出发票本,他自己给我开票收费,言语时,眼神始终接着我的眼睛,很温润又有难得一见的力度与穿透力,好像暗喻我,往后我们好好做师生,好好做忘年的朋友。现在看来,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场景,但在一个六年级新生的心中,却播下了一个崭新的、很深很深的印象。时为一九六二年。那制服、那眼神、那态度……讲不清,又实际存在着,说是礼遇感、仪式感抑或尊严感,好像都可以,反正对一个尚处于懵懂时期的竞存小学的六年级新生,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染。我早就知道,在我们这所历史悠久的县立小学,施老师极有学问,书教得十分出色,今天面对,果然就真不一般呐。
大抵在某一领域或某一环境中拥有一定地位者,左右同事很难轻言一个好字。而我直至现在,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六年级第一学期第一堂课,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施先生开首便讲:六年级是极其重要和关键的一年,但你们十分幸运,这一年,学校安排王老师担任数学老师。毕业于上海师范学院数学本科专业的王老师,原来在一所完全中学的高中部执教——哦,跟你们也讲明白了吧:由于家庭出身原因,县里头把他放到小学去锻炼,我们学校是竭力争取,才请来的,我跟校长要求,王老师和我搭班……说到这里,施老师清了清嗓子,声音提高了好几度:你们要着实珍惜这难得的机会! 人家不但学问大,有中学教学的经验,还有那个对工作谦虚、认真的负责精神,这是别人难以想象的。王老师说,现在六年级的数学难度比以前大多了,老师上课怎么让同学听得轻松、听了容易懂、听了之后要喜欢数学。学生学得怎样,老师的责任,退无可退……如此重要的毕业班第一节课,十之七八,被施老师用来为他的搭班同事叫好。
那年代,求知心切,甚至有点慌乱,六年级毕业班同学,谁经受得了班主任老师如此郑重其事、如此绘声绘色对这位数学老师的描述:上海来的大学生、高中数学老师、家庭出身不好、枯坐孤灯下的备课。几大要素,弄成一个悬念。直捱到第二天,上午正是数学课,上课铃毕,进得门来,一班同学算是服了———好大的个,一米八几的身材,很魁梧,肤色黝黑,丹凤眼。一番如仪礼毕,王老师微微一笑,走到黑板近前,拿支粉笔,龙飞凤舞,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华罗庚! 同学们不知就里,看老师如此行状,有点瞠目。王老师自如,不作解释,只是问,谁读得出这三个字? 一片议论声中,有位同学站起来:华、罗……疾! 本该引起大大的哄堂,这次却水波不兴,没一点杂喧之声。我坐在第三排,心里很是发毛:这第三个字到底读什么,啥意思? 第一堂数学课,万一老师点名提问,这不栽了吗! 大家同感忐忑时,王老师伸出大拇指,哈哈大笑:华罗庚,庚同耕的发音。我国伟大的、也是誉满国际的数学家。更让人惊奇的是,出生于镇江金坛县的华罗庚,家境十分贫寒,初中读完就辍学,在父亲开的小杂货铺里一边帮忙站柜台,一边自学数学。一条腿残疾,因为年轻时患了重病。要知道,这位堂堂的清华大学数学系主任、名教授,美国顶尖学府普林斯顿大学数学教授,他的起步是小杂货铺油灯下的自学……王老师生就醇厚的男低音,讲这番话时,情绪却愈发激昂:同学们,一个国家科学技术的现代化,基础是数学,关键问题也是数学!
我不知道旁边那帮屏声敛息听讲的小子,心中有何等回响,以我本人而言,脑海中自然蹦出:人生如此,大丈夫也! 这是刚读罢的《三侠五义》中的一句话。这位数学老师,没有跟我们讲华罗庚的堆垒素数论、多复变函数论或者数值计算等等高深学问,只是简单、清晰、有力地向我们如实描述,一个痴迷于数学知识的平民子弟、一个身有残疾但意志坚定的年轻人、一个在小杂货铺油灯下勇于登攀数学高峰的无名学子……完全足够了。
我敢断言,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华罗庚教授也不过五十出头的时候,一所县立小学的数学老师就以布道般的虔诚,向六年级生竭力推崇他的了不得,数学的了不得。不说大,恐怕也于斯为盛。结果是,以后我们班级每逢上数学课,竟然变成了一种集体的期待。尽管后来上大学出于无奈投了文科,但从小学到中学,我始终是学习委员兼数学课代表,始终崇尚、喜爱甚至敬畏数学。每每念及,常感叹于这位数学老师在教学上的善诱。然而,真正感恩的这笔账,施老师是写在第一栏的。以他当时教学的声望、在家长和学生中的地位,在第一学期第一节课,用王少堂说武松的手段,击节赞叹数学老师,施老师用心何在? 教育心理学极为简单:崇拜。学生如崇拜一位老师,必定也崇拜其执教的课。
二
我们那时作业的负担,似乎比现在的学生要轻松好多,而课堂教学的方法,却还是一路因袭的填鸭式。对这套做法,施老师是很不以为然的。恐怕他也深知,以一人之力,难以改变大局,所以他看重的是,实施课堂上一个人的革命。好在语文课是他的王国,每上新课,首先是一番声情并茂的诵读,糅杂新词讲解,有时读两遍,啪,合上书,扔到讲台上,一番更吸引同学们的内容便紧接着展开。他讲课文作者的故事、课文的重点是什么、重心在哪里、全文有几个极妙之处。角色全被转换了,课堂上担负训示之责的人物隐去,活脱脱是个导游,带着一帮十来岁求知心切的孩子,走入名山大川游历,指点挥斥,惹得同学少年兴致盎然、意气风发。常用的语文教学三段法:中心思想、段落构成、段落大意,只留在最后,作为一个提示。
历来语文教学中让同学最为惧怕的是写作文,而我们上作文课,我觉得最为吃力的倒是施老师。黑板上赫然题目之后,他不会让学生立马着笔,而是引导其先深入思考这个题目的要点是什么,怎么紧扣?两节作文课,他总会从三四个角度破题,由此讲上二十多分钟——写什么、怎么写、如何写出彩。这种作文讲解法持续了大约一个学期,下半学期才更改教法。我们这批同学,好把作文视为“榨文”,用一二百字交差,常被老师批评写得像老鼠尾巴,一截截。现在,就是这样被扶着、挽着,甚至托着、背着,向前趟着。写作文这扇大门好像被渐次打开了,几个贼精的小子率先窜了出去,很是得意,简直还有小小的嚣张,理由是交上去的作文,好几次被施老师用红笔在几个段落下划了杠杠,旁边写上嘉许的批语很是生鲜!
我当然也是施氏作文教学法的受益者,然而,不知别人怎样,我在如何写作文上的大激励、大开悟,还来自于另外一个方面。语文课上,施老师另有一招:两三周之间,会带上不同的三五本作文簿,这是高出我们好几届、印象中甚至有五年前的学长的作文簿。他挑几篇题目与我们有点类似的作文,课堂上逐一朗读,并给予分析、评解,赞赏之语不绝于口:这一篇扣题特别准,这一篇破题角度巧妙,这一篇分析递进、步步踏实。好、好,这篇的文字有生机、有春意,真是活了! 我始终记得一位郭姓学长,被选指数很高,一年中恐怕有五篇作文入读。施老师在课堂上拿出这些作文本,神态喜悦,清清嗓子,高声说道,这是某某届郭某某同学的作文!真有羡煞人的意思。这些都是他得意弟子的得意之作呵! 不一般的情感渗透其中,那诵读的声调、节奏,对同学们的感染力极强。整个课堂一片静肃,诵读到出彩处,时而顿挫抑扬、时而荡气回肠。那天最入神的时候,施老师的脸似有微醺之态,句子是读完了,意尚未尽,脖子徐徐向右,下巴扬起、扬起。我和同学居然也下意识地作如此状,静静等待施老师接下来的话语……就在这同时,我心中一个重大的念想冒了出来:写好作文顶顶要紧,如果我的作文也能让施老师看中,留下来,向往后一届届的小校友诵读……见笑啦,这就是我六年级时远大且重要的理想。由此,我对文学类的书籍愈发着迷起来。每天把功课做完,对数学课稍作预习,就捧着本心悦的小说狠狠地读三个多小时。
我们那个时候,小升初的难度远胜于现在的高考,镇上的县立完中面向全县招生,小学四个毕业班,能有两个班进入完中初中部,就算大丰年。另有一个班会被周边的初级中学录取,还有近一个班的同学,小小年纪就得成为镇上的待业青年,或就此耕作乡野。身处毕业升学的激烈形势,我如此痴迷阅读课外类书籍,班主任施老师应该有所觉察,但他却没有一点警示之意。一次课间休息,他还居然当着一干同学的面问我:本原,最近新出的长篇小说《红岩》很好看,到下个星期我读完了,可以借给你。啊! 竟有这样的好事。施老师有一次还这样说过:你喜欢文学,有机会可以到镇上的茶馆听听评书,说人论事,生动、深刻,民间艺人有绝活!哈哈,这可又是我的一大嗜好,也被施老师搔到了痒处。
三
这事有点出乎我意料。班级里视为顽劣之辈的赵五毛,也居然神秘兮兮地拉住我说,他跟施老师贴极了,说得上话。赵三毛、赵五毛,是我们班的一对兄弟,隐约听说他们的父亲曾是资本家,前几年被从上海市区赶回老家新河镇。我们那时好像还不太懂成分论,这让俩小子乖张得很,班上出个动静,都有他俩的份———课上到半途,突然冒出个怪声;老师在讲坛上板书,莫名的一只死雀儿呈抛物线,从教室后边划过众生头顶,跌落在黑板前。
五年级时的一次事情被他们搞大了。三毛、五毛纠集了七八个同学,与隔壁班级的一帮好斗分子展开斗鸡阵地战,论双方人数与战力,难分伯仲。斗鸡分单挑与群斗,是那时小学男生中的一种角逐游戏,金鸡独立,另一条腿的小腿屈于腹前,用双手抱住,人蹦跳着,凭借屈腿的膝盖骨往前冲顶,撞翻对方。一场混战到了关节点,五毛发现旁边正好有个高高的台阶,便单腿蹦上去,转过身来,往下一蹲,又呈五十度往上蹿出,屈腿的膝盖骨犹如天上斜撞下来的木桩,冲着对方胸口,就是一家伙。后果很严重——虽没有伤筋动骨,但在家也足足躺了三天。幸亏三毛、五毛平日仗义,说话又算数,没人去校方告状。加之斗鸡一仗是对方先挑动的,“要革命就会有牺牲”,人家依规,认栽息诉。而五毛这番令人惊悚的手段却是传开了。
似这种成绩糟糕、课堂内外又不安分的学生,怎么会跟施老师走得那么近?我细细观察,六年级开学以来,三毛、五毛的状况确实似有改观。特别是语文课上,一些答案明显,请大家回答不过是为了加深印象的提问,施老师总是把这绣球抛给他们两位。回答正确,郑重其事地表扬,乐滋滋的三毛、五毛很得意。五毛平日跟我话多,下一节新的语文课还没上,他就热乎着与我探讨其中几个新的词汇如何解释。这小子手眼通天,一次很鬼地叫我到他的座位上,半遮半掩,从书包里挖出一本六年级语文老师教学参考书,他很兴奋又把声音压得很低:不得了,这书,把要上的语文课应该掌握什么重点,哪些词句、问题必须搞清楚、做几道题……说得明白着呐!我先看,你也睨睨……
更让我震惊的是一次厕所中与五毛的偶遇。他似乎很随意地跟我说:可晓得,昨天放学后,我又到镇上帮施老师拷了半斤老白干。施老师不喜欢米酒,要白干,晩上两小盅,惬意。啊呀呀,五毛能走近施老师,看来真不是虚言。不过,当时我一激灵:学校有规定,老师不可以委托同学办私人事情。严谨如施老师有这样的举动,当别有出处。五毛肯告诉我,很是认我这个朋友的。这些话应当藏起来!
五毛对三毛当然也是有影响的。而三毛、五毛的转型,又大大驱动了班级面貌的变化。过往班级中令人捧腹发噱的那些事已然绝迹,毕业冲刺的氛围,日渐一日悄然浓厚起来。我记得,那天下午的第二节课,施老师走进课堂,脸上带着与平日不一般的庄重。缓缓说道,再过两天,就是升学考试,你们在竞存小学的六年,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努力,作为毕业班任课老师和班主任,我是很满意的。学习上的事情没什么讲了。根据我的经验,在考试中应该注意的几个重要细节再说一下:拿到试卷,一定要先看一下哪几个页面上有题目,万万不可漏了试卷背面的题目;按顺序答题,真正遇上难题,也不要消耗太多辰光,先易后难,抓紧时间往下赶……这恐怕也都是应考的一般注意事项,听着也就听着了。但接下来的一段话,突然让人涌上一份莫名的伤感惆怅——
施老师说,作为师生之谊,我们会一直延续下去,以后你们有好消息要告诉我,遇上困难也欢迎回来找我商量。而作为师生在教学上的互动,今天要画上一个句号,互道珍重了。哦,还可以有一个小小的延续。后天,你们的考场设在县立完中里面,好几个小升初的考生都集中在那里,人员是混编后分散在考场各个教室的。县教育部门规定每个毕业班可以派一名老师进入,作为考场的外部巡查。我不知大家在哪几个教室,只好沿着所有教室在外边走一次,但也只能走两次。你们谁都没有手表吧! 务必记住,凡是看到我第一次从教室窗外走过的时候,表明考试时间已经过了一半;第二次我点着烟走过,这就是告诉你考试时间还剩下只有一刻钟了,大家一定要按照我们前面讲好的节奏处理题目,争取最好的成果!
一下子,教室里很安静,但与平素的安静大不一样。以前虽然安静,眼神还是雀跃的。此时,这帮家伙呆呆的,很明显,眼睛里是一片茫然的空洞。学子离校,剪不断,理还乱的,最是那番殷殷叮咛! 师者,父母啊! 数十年了,有时念及,耳中还能听得到施老师走过考场教室窗口的脚步声,很沉稳,又很清晰。我看到施老师在窗口停住,从兜里掏出支烟,嚓,火苗在划着的火柴上,激烈地跳跃着。他凑上去,慢慢地、小心地吸了口! 据我所知,施老师平常是从不抽烟的。
四
……
浩劫初起,在我家乡那个镇,施老师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多年之后,我陆续听说,运动中,施老师一开始就被列为重点对象,因为其表兄曾在国民党军队当官。而平素关系还算可以的同事,有些人也站出来提出他的历史问题。施老师的现实问题也极为严重:紧跟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对出身不好的教师大肆吹捧,对来自工农的教师缺乏感情;作为语文教研组长,以权威自居,对旁人批评不断。还有很严重的一条,他以前说过县小教造反司令的不少坏话,说司令以低劣手段蛮缠施老师带教的实习青年女教师。那几场刺刀见红的批斗会,正是这个司令从县里赶回来主持的。
确实,在特殊的环境中,有人选择以死殉道。作为后人,我们无法也不该评价这种方式正确与否。但从历史进程角度而言,司马迁那样的选择,或许对社会的进步有更大的作用。“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这应该是以生殉道、以生从道的最基本价值!
转瞬五十年。施老师的音容笑貌,早就绝尘而去。回望一个时代,是需要恢宏叙事。评析一个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荣辱生死,可能更有利于认识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命运。秋色绚烂,又要开学了。想念自己的老师,援笔纪之。
2016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