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
麻雀之死让我看清一个事实:我想象中的自己,与真实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
一只麻雀在我家中死去,我下楼把它埋葬了。这件事,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对它的死,负有责任。前几日回到家中,听到鸟声啁啾,我循声望去,发现在浓密的绿萝枝叶间,隐隐有一只麻雀。母亲说,带娃出去玩时,它一直跟着,于是就把它捉回来了。第一日,水米不进;第二日,有少量进食,但是叫声渐少;第三日,已不见踪影。周六早上,父亲在屋里四处搜寻,终于在电视柜后面发现它的尸体。“幸好找到了! 再放几天,家里就臭了!”他把它扔进垃圾袋。我们推着童车下楼,顺便扔垃圾。我让他们先走,我去扔。从垃圾袋里翻出麻雀,它小小的尸体,只如同女童的手掌心一般大。我没有携带挖坑的工具,且又不能让他们等太久,故而只能把它浅浅地埋了,然后在上面覆盖一些落叶与树枝。
这只小麻雀必定是郁郁而终的。我是在它死后,才想起,麻雀是一种很深情的动物。小学课本上有一篇课文,一只老麻雀为了保护幼儿,居然有勇气与身型比它大很多倍的猎犬对峙。它的凛然,最终让猎犬愣住,也让猎人召回了自己的猎犬。既然麻雀有如此强大的护犊之情,那么我家这只小麻雀,离开了自己的父母,肯定是极不适应的。尤其是,它莫名其妙地进入一个家庭,看到这里有几个大人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一个小孩转,却没有人与它多说一句话。第二日,它明显减弱的叫声已经给了我信号:它不快乐,它日益衰弱。家人打算把它放了,但是它不敢靠近我们,也没有飞出去。我还抱有幻想:也许它会慢慢适应,毕竟麻雀是一种健旺的生物。直到它死去,我才意识到,我对麻雀多么缺乏了解,而我居然没有在社交网络求助一下喂养指南。
埋葬它时,我向它道歉了。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忘了这件事。但是,它那小小的身影,并没有从我脑海中消失。愧疚与忧伤之情宛如发酵中的面团一样,潜滋暗长。我需要找人倾诉这种不安。只是,更与何人说?
有几位相识多年的闺蜜。曾经有很多个夜晚,只要开个头,大家就能够绵绵不绝地聊下去,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可是她们,当然也包括我,经年累月,都渐次成为疲惫的妇人,彼此已经久未谈论生活中那些细微之事。有一位正在牵挂ICU病房里的母亲,有一位要学习如何当好后妈,还有一位要和90后同事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在一个自己从未涉足的领域里打拼……在情感的天平上衡量一下,“麻雀之死”与她们所遇到的桩桩件件难题相比,简直就像毫克与千克之间的差别。我的倾诉,实在难逃矫情之嫌。
我又想起一位观鸟界的朋友,名叫“风入松”。在西双版纳,他教我们认过很多鸟。有一次,他和一位师姐带着我,穿过森林、穿过吊桥,一起去了巴卡小寨。在密林之中,他时常能依据叫声判断出鸟的种类,然后拿出望远镜,教我们赏析那些鸟的细节。于我而言,这简直是一种近乎魔法的能力。我们拜访了寨子里的原住民。他拿出一本鸟类手册给一位村民看,那人一一看过去,不时点评一番:“这种鸟以前很多,现在没了;这种鸟的味道很好,旁边这个味道也不错!”他一脸苦笑,“求求你们以后不要再打这种鸟了,它们真的很少了……”风入松说,在很多国家,观鸟导游靠带领游客观赏当地的野生鸟而发家致富。如果我们国家的观鸟业也能发展起来,这些地方的人就不会以鸟为猎物了。他对鸟的兴趣,自然也感染了我,但是我们的关注点不太一样。他关注的是那些濒危而美丽的鸟类,它们往往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名字:黄眉柳莺、灰腹绣眼、褐喉直嘴太阳鸟……而我,仅仅只是对鸟这种动物,具有广泛意义上的好感。所以,一只麻雀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我没有向他倾诉的动力。
还有几位动保界的朋友,他们对于动物的爱,超越了野生或者家养、有用或者无用、美或者丑的界限。当然,他们主要关注那些需要救助的动物。但我也不愿意告诉他们:我埋葬了一只麻雀。因为常年关注他们的微博微信,我获得了这样的认知: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虐待动物的悲剧。我觉得,我们内心的痛阙值已经被锻炼得越来越高了。既然如此,怎么还有可能对一只麻雀那根本算不上悲惨的离世而感怀?这在逻辑上是很难说通的。促使我沉默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无法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每天都在接受动物保护的相关资讯,却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有位朋友,收养了三十多只流浪猫,它们此前各种心理、生理上的疾病都在她的照料下渐渐康复。也许与她的熟识,让我产生一种“收养动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的错觉,结果低估了照顾一只麻雀的难度? 或者是,过多接触网上的二手生活,从而让我失去了处理现实问题的能力? 无论如何,麻雀之死让我看清一个事实:我想象中的自己,与真实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
弘一法师圆寂前几天,曾嘱咐妙莲法师,他的遗骸装龛时,要带四只小碗,准备垫在龛脚上,装水,别让蚂蚁昆虫爬上来。佛教徒心思之细微,可见一斑。“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我亦有几位学佛的朋友,对他们,我仍无法讲述麻雀之死。人们很容易理解一个小孩遭遇动物死亡时的伤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埋葬,而成年人如果做同样的事情,则需要一些前后文的铺垫,否则会显得很尴尬。然而他们之间的聊天,通常是清简而庄重的。太多枝蔓会显得不合时宜,过分抒情也是徒劳无益的。既然我对此事的叙述无法简化,那么只好选择沉默。
最终,我在电子邮件里,告诉了一个女孩。因为一起参与某部典籍的注音,所以我们在网上常有联系,偶尔也聊几句日常。我告诉了她麻雀死亡的经过,但未说埋葬之事。她很同情小鸟,接着告诉我,“有次在寺院客堂的窗台上看到三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麻雀,被放在一个小筐子里,垫着手帕之类的东西”。我慢慢脑补出这幅画面其余的部分:有人把水和谷物放在小筐旁边,有人在它们身边轻诵经文。伴随暮鼓晨钟,它们羽翼渐丰,飞入山林……
那只死去的麻雀,无论来世化身何物,愿你都能够被这般温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