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益昉
青浦重固镇,不仅保留着良渚文化遗址,还坚守着远郊的轻闲散淡。坐福泉茶馆,阅乡邻路人,多心平气顺。到了周末,有懂经的老上海,一路沿着沪青平干道,到此访旧,顺便还记得尝口新鲜的白鹤乡有机蔬果。满心欢喜穿越古今,千年福泉后人享受。
近半个世纪,考古论证达成共识。四千多年前,福泉山一带的人工制品高大上,文明成果亮丽、高贵,此地属于王侯级别部落领袖的核心区域。凭借这些出土证据,其实也不妨推测,福泉山诞生过惠及华夏后人的祛痛技艺和治病法术,就是要多费些口舌。
福泉山王侯墓葬中,业已面世十数件玉质锥形器,或素面,或纹饰,甚至通体精工细雕良渚神徽。笼统地视这批玉制品,为先人佩戴的首饰项链,显得过于武断。有专家推论,“顶端钝尖,如果刺压人体的相关穴位,对某些病症可以起到刺激经络缓解病痛的作用”。将科学诠释强按在古人头上,听上去又不免有拔高良渚智慧的生硬。
查阅秦汉之际流行的 《黄帝内经》,相关表述要舒服得多,“东方之域……其病皆为痈疡,其治宜砭石”。毕竟,生活场景和病痛类型更接近良渚时期的先秦医家,对新石器文化思维,易产生共鸣。相对中原发达地区,福泉之隅不仅远在东方,更是江南蛮夷之地。
作为旁证,《说文解字》 更直白,“砭,以石刺病也”。远古时期,人均寿命短促,其所谓“病”,主要源自劳作和战争,且以外伤居多。若处理不及时,典型的红、肿、热、痛等“痈疡”,极易感染发作,直接索人性命于旦夕! 须知,古人所患的病种缓急,与当下迥然不同。
有方士巫医,通过反复实践,掌握“以石刺病”技巧,好比运用高温消毒、无菌引流和清洁干燥。关键时刻,他们不仅救治伤员,提升战斗力,更可能成为扭转战局弱势,拯救部落危难的神人。善石砭者脱颖而出,被众人敬仰,甚至拥戴为酋长、王侯,顺理成章。
理性分析起来,任何部落成员火烧锥形石砭,一样高温杀菌,破痈解痛。但部落要人直接参与医疗活动,才是福泉山医术中,最值得今人关注借鉴的核心部分。原本通透精美,仅少数高层拥有的玉砭,历经烧烤,终至质变,形成鸡骨白玉锥,暴露王侯行医施法线索。
尝试贴近法术现场,体验时空穿越,生死瞬间吧。福泉山脚烟雾缭绕,部落众人神情凝重,王侯法师演化招式,烧砭刺病,起死回生,其结局既庄重又信服。此刻,王侯拥有的玉砭,在先民精神世界,已经升华为敬畏法术神灵、记载部落礼仪的法器。
良渚玉锥兼具的实用化和礼仪化特征,有别于同样作为礼仪重器的玉刀玉斧、或者玉璧玉琮。后者太脆弱、或者太笨重,毫无实用功能。但原始思维信奉人神交融,天地合一,万物有灵,心想事成,核心是一致的。
绝地通天的福泉山玉锥中,神徽雕琢抽象一些的,仅两个圆圈和一条凸横杠;复杂的雕琢工艺包括椭圆凸面作眼睑、线刻圆圈作眼眶、桥形凸面作额头,凸形横杠作鼻梁,是良渚典型的双目怒睁神。至于方形玉锥上的神徽,则遵循良渚玉琮等代表性器物的透视规制,法力无限。
由此看来,先人对疗伤的理解,超越了技术本身,或者更愿意将技术的贡献,归功于天无绝人之路。生死由天与医者尊严合二为一,是良渚玉锥提示的生命法则。至今无法随意来回生死二界,人类唯有继续敬畏天上人间。方术、方士与部落领袖的合体,疗伤、治病和神灵敬仰的程式,北京大学李零教授的中国方术考,详尽讨论过类似的细节。
将“刺”作为疗伤治病的技术路径,代表了新石器时代惊人的原创能力。复旦大学考古表明,华夏西部出土的多具人类颅骨,遗留人工开孔、穿颅减压的成功手术痕迹。孔缘四周遍布的新生骨质提示,患者颅骨在被尖锐器物“刺”穿后,至少生存了一段时间。
古人运用娴熟的石器打击制作工艺,不但获得光泽美丽的黑曜石装饰美玉,同时获取黑曜石片,用作骨肉分割的锋利刀具。无论石砭刺病,还是石片开膛,均为“以石刺病”的远古医案。时至今日,手术刀制作依旧没有放弃黑曜石原料,它还是最佳选材之一。
放弃不得的,还有医患逻辑。敏感的医患生死相托,早被福泉山玉锥触及灵魂。患者视生死为天地自然,医者将性命托付于敬畏信任,共同超越世俗功利。公元六世纪,孙思邈被塑造为栩栩如生的药王,就是将医患共同的信仰需求,供奉落地,以此维系华夏血脉上千年。即使医学发达至今,医患双方还得照样相托信赖着,方能平心静气面对生死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