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瞰上海外滩。(上海报业集团图片中心供图)
近代史上,人们最希望听到的声音是“隆隆”的机器声音。如今,“最有希望的声音”或许来自互联网、高新技术与创新领域。(资料照片)
上海标志性声音,很大一部分发生在里弄、石库门,发源自市井文化。(资料照片)
“我们为什么对城市感到很陌生?除了工作挣钱的物质关系外,我们和城市好像没有其他方面的联系了。审美的联系、精神的联系慢慢被割断。”日前,在由文汇报主办的“寻找上海都市新声音——当代上海城市‘声音形象’研讨会上,有学者道出了担忧,城市的发展越来越快,但对城市的认同感却日渐虚弱。就好比,问起上海的新声音在哪里?人们似乎有些茫然。
在这个信息快速流动的时代,想要增强城市居民的认同感、凝聚度,就需要用强烈的信息符号来感染他们。声音,就是在视觉空间之外,最能体现城市特色的符号。研讨会上,来自文学、音乐、历史、城市规划等领域的十几位知名学者齐聚一堂,就城市声音的研究价值达成初步共识。在学术层面上说,从视觉研究转向声音研究,将成为当代城市课题研究的一个重要转向。通过城市声音空间的打造与建设,使人与人之间、个体与城市之间产生广泛的沟通联系,或许可以让城市生活变得更美好。
声音,与一座城的命运息息相关
熊月之
(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复旦大学教授)
对于一个城市而言,关注声音、研究声音非常有价值。声音,能够反映城市发展的历程。开埠以前,黄浦江的涛声,郊区的山歌、民歌可以代表上海的声音。近代以后,一下子丰富了很多。比如海关大楼和教堂的钟声、印刷机器传出的“工业之声”、轮船的汽笛声、火车行驶的隆隆声……当时的上海是全国的出版中心、轮船制造中心,吴淞铁路也于1976年开通,被认为是出现在中国的第一条营运铁路。还有报童的卖报声、电报声、留声机里的音乐。声音,如实而生动地表现出上海工商业的发展状况。
有很多人的声音都可以代表上海,比如鲁迅的声音,宋庆龄的声音。像梅兰芳、周信芳、阮玲玉、周旋,身为上海“金嗓子”的这些艺术家们都可以代表上海的声音。我们说城市的声音,一定会讲述到文化,电影、沪剧、滑稽戏、茶馆、陆春林的笛子、上海产的口琴,以及反映上海地下斗争历史的“永不消逝的电波”、陈毅市长宣布上海解放的声音等皆有独到之处。
早在录音机诞生之前,已经有人开始关注“上海声音”。例如,1909年左右在上海《图画日报》上刊登的一段文字,记录了上海多元的文化生活气息。“丝厂上工了。”“大家小菜场买小菜去。”“一个北京人高声曰:‘咱们要买窝颗儿(鸡蛋),几个大钱一个?’”“一个南京人曰:‘倭买一支狎子(鸭子)要飞(肥)’。”还有一个外国人说,“怕立斯哩咕得(Police very good)。”鲁迅在《弄堂生意古今谈》里也有大段对于上海声音的描述。
人类能够记录声音的历史不满200年。今天,我们聚在这里谈上海的新声音,不仅要关注保留下来的声音实体,还不能遗忘文字记录的声音。把一些重要的声音再次复刻出来,那将是上海宝贵的财富。
刘士林
(上海交通大学城市规划学院院长)
既然我们研究上海城市的声音变化,那么城市的关键是什么?一方面,城市是理性的,有法规、程序、条例、规则,不可逾越的很“硬”的东西。另一方面,城市是感性的,充满了色彩、声音味道、心理暗示。城市的声音,表面上是“转瞬即逝”,很碎片化的,但是它把握住了城市感性的存在,并且和时代发展的主流是相呼应的。它传达了城市的存在、欲求、矛盾和痛苦,幸福和快乐,太有研究价值了。事实上我觉得,城市声音应该作为城市史学、美学、文化学中一个核心对象来梳理与研究。
从功能上说,城市的声音有物理属性、社会属性、文化属性。大致分两类,一类实用的城市声音,喇叭、交通等各种各样的与管理、治理有关的声音。另外,是一些审美的声音,与剧院、电影院、美术馆、音乐厅、酒吧、卡拉OK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城市的声音,是有规律可查的。一座城市的空间形态、社会形态,历史阶段在变迁中,既会不断产生有代表性的城市声音,同时也会沉淀厚重的声音遗产。当然,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近现代“工业化”的上海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人们会觉得最好听的声音是机器的声音。这声音在今天,听着无疑是噪音。在当代,上海正转型成为科创中心,那么人们最希望听到的声音一定发生了改变。这声音,会影响一座城市的命运,人类的命运。
其次,不同的城市环境,政治、经济、文化也决定了声音的形态、性质、功能和价值。比如说百乐门的歌舞、海派歌曲,包括今天电视里的好声音比赛,人们为什么会喜欢这些声音,总有时代的原因。总之,声音的兴衰自有道理。好好梳理一下,可以把握到城市很多方面的东西。古人说“声音之道与政通”,就好比你可以通过歌曲了解到这个国家的兴衰,人民的幸福指数。“城市声音”它也是城市的道,有它变化的规律在。我们今天说,要把城市的声音遗产保护起来。保护,并不是要把它放在博物馆或储存在芯片里,当做一个死的东西。寻找上海的新声音,或者重建上海声音形象库,研究、探索它是为当代人服务,特别是为市民文化需求服务。
“世界语言聚集区”里,沪语的丰富性值得保护
伍江
(同济大学副校长)
一次我在纽约乘坐地铁,从头坐到尾,结果没有听到一句英语。各种国家的语言都有,偏偏就是没有说英语的,这说明了这个城市的丰富性、包容性。我想,上海也是有这个特点的。解放前,上海就是五味杂陈,各个区域特点不同,说的主体语言也不一样。你到杨浦区工厂里一听,可能都是讲苏北话的。上海从来就没有过一个统一的声音,她的声音特点就是多杂。
丰富性和混杂性之外,上海语言还是有一种强烈的对比性,这是它的第二个特点。就好像是绘画里的点彩派,不管颜色怎么混,原来的颜色还在。如果是一副完整的画,还是能找到原来的点。在上海,你依旧能找到很纯的沪语、苏州话、苏北话等等,原点与原点之间既相混组成了画面,又在互相之间形成张力和反差。有对比性的“搭配”非常适合上海,比如传统与现代、优雅与世俗、地方与国际。
上海声音与空间存在对应性。好多人说,上海的声音发生在里弄、石库门里,来自市井文化,其实它不仅仅是弄堂的声音。比如说到了徐汇区,到了从前的法租界,弄堂的声音就消失了。即便是弄堂的声音,从黄浦区到杨浦区也各不相同,这边是苏州话,那边是苏北话,空间的对应性非常强烈。过去的舞厅里,上海话还是主要沟通语言,到了官场上可能就变成普通话了,而到了音乐厅就要说洋文了。
有趣的现象是,现在办公室白领都是普通话夹杂着英语的。大学校园里,还流行着一种“校园普通话”——上海话不像上海话,普通话又不全是普通话。你一进这个环境自然会说这种话,因为这是一种小环境的认可。
王安忆
(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
城市的声音是在不断变迁之中。伴随着城市建设的加速,声音的物质性在不断增强。越是人口密集度的城市,我很担忧,物质化的声音将变得越来越“粗暴”。还有,所有的城市声音越来越相像。
有一点我感到很不安,我们是不是要“干预”这个社会的发展?保护上海方言恐怕是我们最终能够“干预”一下的了。目前因为普通话的普及,甚至是英语的普及,地方方言的存在是非常脆弱的。但是,方言消失会是很可惜的。我个人不喜欢说上海话,我自己是上海话说不大好的人。念小学时,我的一个朋友说,你能用上海话念出“鹤”这个字吗?这是很有挑战性的,我确实说不好这些字,但从文学角度来说,我觉得沪语是一个从江浙慢慢形成的市民语言,是一个值得挽留的东西。
语音现在在不断的统一化,有一个办法可以保护沪语,就像当年胡适在推广白话文的时候,相信白话文一定会存在,一定会留下的。他说,有那么多的作者在用白话文写小说,即便白话文不能以公文形式保留下来,但是可以在文学作品里保留,从艺术作品里保留下来。如果我们能把上海说唱、滑稽戏、沪剧等剧种保留下来,这是我们可以“干预”的。
维也纳有“圆舞曲”,上海呢
杨燕迪
(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
声音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一方面非常物质,一方面又很精神。我们不妨看看,世界上最有音乐性格的城市在哪里?我想来想去还是维也纳。从18世纪末一直到20世纪上半叶,维也纳都是世界的音乐中心。它有一个特别的音乐符号——圆舞曲。一听到圆舞曲,人们就会很自然的联想到多瑙河。像小约翰·斯特劳斯家族这些维也纳的音乐家们,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创造的圆舞曲,抓住了这个城市特别的内在精神。
圆舞曲是很市井的,但同时又是妩媚的;它并不崇高却不失优雅。其中,有一部很有名的作品、理查·斯特劳斯的歌剧《玫瑰骑士》。这部作品以圆舞曲贯穿始终,作为一个主导的符号出现。圆舞曲这种音乐样式,居然抓住了维也纳的灵魂。
其他城市好像很难脱口而出像维也纳的圆舞曲那么凸显的音乐符号。纽约?——爵士乐那种热闹、冲撞、硬朗的东西,的确比较纽约,但爵士是很大的音乐品种,不像圆舞曲是比较明确的音乐类型。巴黎?巴黎是一个高度文化的城市,但也很难说德彪西就能代表巴黎。
那么,能够代表上海的音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音乐?有哪种音乐符号能够代表上海城市的灵魂、韵味?有些人一看到上海的老电影,马上就想到百乐门,上世纪30、40年代,那些歌舞厅里面播放的音乐旋律。可见,现在的人们很不经意地、甚至说随意地就把这种音乐看作了上海的声音形象。对于这点,我是有异议的。因为舞厅音乐只能说代表了上海历史的一个阶段,对上海城市形象的匹配度而言,也是太“低端”了些,不能代表真正的上海。
但是,什么能够代表上海声音,也不是谁能命定的。圆舞曲能代表维也纳,不是一种“钦定”,而是随着历史沉淀下来的,上海可能还是太年轻了一点。但是我希望,我们的音乐艺术家,尤其是作曲家能够把握住这座城市的命脉,创作出高端的上海声音符号。我认为通过文学来表达一个城市,像陈忠实、贾平凹、王安忆老师他们都做到了,把一座城市的韵味写出来了。但是,上海的作曲家、音乐家还没有做到这个程度,我们有所期待。
黄显功
(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主任)
曾经,有专家们提出,最能代表上海的视觉形象和声音形象,前者是三毛——这个张乐平手中诞生的漫画人物;而后者,在音乐方面,大家则一致推选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这两个形象身兼时代性、地域性和标志性特点。可以说,历史声音的寻找和当代声音形象的寻找是不可分离的。
若说黄浦江的涛声,珠江也有,宁波永江也有,为什么黄浦江的涛声最有影响力?因为它和上海的历史紧密相关。黄浦江的涛声历史渊源流长,和时代最强音一直是紧密相连的。在寻找当代上海声音的过程中,我们却觉得茫然了?茫然是因为同质化得厉害。要在到处一样的声音里,寻找到独特的文化性和历史性,从时代的声音里发掘出具有文化形和价值形的标本。这个声音,才有意义。
未来,最动听是“科创”的声音
包亚明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
作家们通常写道,在一个城市怎样找到一种气味?这与我们讨论声音是一样的,听觉也是感官的一类。今天我们说城市声音的同质化,不如说我们的感官也在一定程度上“同质化”了,比如中国千城一面的广场舞声音,微信滴滴响起的声音。人们的感官退化了,不敏锐了。
当然有的时候,这是生活方式改变与科技发展的后果。比如数字化阅读,随着你手指的快速翻动,一下子就能抓住几乎核心要点。但是,纸本阅读却不同。你可以读到你并不想读的东西,偏偏是这些东西刺激了你的一些思考。所以,感官的同质化会带来单一的反馈途径。借助寻找上海城市声音这个命题,最重要的是探索感官的边界,我们对一个城市“相关性”的敏锐度。有时候,是去发现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武康路的秋天,银杏树落叶簌簌,很美,走在上面脚踏落叶,会传来一种直逼心灵的自然之声。城市的声音,其实能带给人们很多的心灵冲击。
罗岗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从城市的声音中,我们还要看到另外一个东西。鲁迅在临终前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远方的人们》。文中写到,鲁迅醒来后听到妻子许广平跟孩子都在睡觉,然后又听到从窗外传来的声音,虹口区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入他耳朵,他就想到,原来远方的人们都是跟我有关系的。
作家通过对一个夜晚声音的体会,联系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联系到远方的人们,周围的世界跟自己建立起了一种新的联系。这是真正写出了个人声音记忆与生命记忆联系重叠的感情。如果说要寻找上海新的声音,我们可能要挑选出这种可复制的、机械的,大量存在的,却与社会人的生命记忆牢牢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独特的声音。
比如我们谈到上海海关大楼的钟声。从物理性上看,钟是一个记录时间的机器,但这种声音又是城市的,和我们生活中8小时工作制联系在一起的。上海城市研究领域的叶文心教授在他的《上海繁华》里,专门研究了上海中国银行职工作息时间与海关大钟所标识时间的关联性,钟声某种意义上说代表了城市声音形象最重要的特征:它是一种机械的,某种意义上又是正好构成相反。所以研究当代上海城市“声音形象”,实际上也涉及到我们如何来理解当代上海。如果上海被定义为一个科创中心,那么科研院所、研究机构、创客天地里人们敲击键盘的声音,可能就是这座城市最希望听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