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鸣
以一个人物视角为切入口,表现一个宏大的历史题材,已经成为近年来很多文艺作品不约而同的选择。就这点而言,在甲午战争120周年之际,上海沪剧院放弃了诸如“甲午风云”“甲午海战”等“高大”的名字,直接将今年的新编大型历史剧定名为《邓世昌》,是非常有“当代感”的做法。
所有的历史,其实都是“当代史”,即用当代人的眼光所看到的历史。比如司马迁写《史记》,他通过“鸿门宴”这一节,塑造了项羽、刘邦等一系列鲜活的人物,对今人还在产生着影响。《史记》是一部伟大的“历史剧”,它承载了司马迁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对历史和不同人物命运的认知,对完美人格的期待,并通过戏剧性的故事营造,再现历史。而这也正是中国史学开创的“历史及其事件具身化书写”的伟大传统,所以二十四史都以人物的行事体现无限广阔复杂的史实。作为中国传统的历史书写,如何精到地选择传主,如何在非常壮阔而吊诡的时势中呈现其行事言语,有着深入的考量。这次沪剧在纪念重大历史事传的当口,聚焦于一位人物,可谓:主角如何担当得起这历史大事件,全依赖于写史者自身如何担当得起这叙事人的重任,戏剧也是如此。上海沪剧院选择这一形态纪念“甲午海战”120周年不是一般的转个视角,而是包含着对历史题材之戏曲表现的一种有深刻意义的探索;在不少影视剧轻率使用历史资源,戏说或秘史委琐化的情状下,一本正经地创作这样的历史戏,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因为,戏剧还不同于历史叙事和创作,她必需有受众,戏曲要在“戏迷”等广大观剧者的欢迎和参与中才能真正站住,得到传播,永褒生命。
历史题材的沪剧新作《邓世昌》,正是在这方面作了很有成效的努力。这是一部历史剧,但在我眼中,它也可以算得上一部“时尚剧”——它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就是“我们当下怎么去认识、理解邓世昌那一拨人”和那个刻骨铭心的历史事件。
中国观众最为熟悉的“邓世昌”,是李默然在电影《甲午风云》中塑造的金刚怒目的形象。但在沪剧《邓世昌》中,能让当代观众感到非常好奇的是,这个邓世昌非常“洋气”。沪剧《邓世昌》还原了部分不太被提及的史实,邓世昌出身富裕,父亲非常开明,他从小就学英语,后来学日语,又在家庭的支持下进入海军学校学习,算得上一个不是那么富的“富二代”。等他从海军学校毕业上了致远舰,他的身份,完全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金领”,是研究生、博士生毕业的高级军队人才。就连他后来娶的妻子何如真,出身也非常好,两人门当户对,超过了一般意义上封建夫妻之间的那种恩爱。而这也非简单的叙事视点的选择,倒可以看作是具有深厚市井生活传统的沪剧的“立身之本”和“拿手好戏”。从沪剧诞生之初的表现夫妻家事的《贤慧媳妇》,到建国初期的《罗汉钱》,到移植的《雷雨》等戏,表现人情家事的微妙是沪剧味道所在,这次把“战争题材”和“男人戏”转台为“格局小”的家庭情事,既是沪剧本体的突现,又是扭转对重大题材只作宏大叙事的偏向,更是“文以载道”,以邓世昌这位千载难逢的现代“君子”,体现出中国文化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自律自强、立功立德立言的理想境界。
同时,沪剧男女分腔,对唱独白,叙事与抒情交错,节奏与调式应和,具有鲜明独特的戏曲特点,《邓世昌》对此情节和唱腔的设计,也便于突出沪剧的特色。
邓世昌这样的家渊和学历修养,导致另一个非常有“当代感”的题目。当时的海军军饷被上级挪用,士兵们拿不到钱养家,从上到下消极怠工。跟邓世昌同样从海军学校毕业的刘步蟾、林永升、方伯谦等,这批曾经意气风发的中国第一代海军将领觉得看不到希望,出去借酒浇愁,令邓世昌感到非常痛心。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邓世昌家里不等着钱用,甚至还能拿出自己的家产分给致远舰的士兵;而他们家里穷,还指望他们的军饷养家呢!没有军饷,军心涣散,既要独善,也要兼善同事部下,这些现实问题怎么解决?
在电影《甲午风云》中,刘步蟾、方伯谦等都是鲜明的反派,但到了沪剧《邓世昌》中,编剧把每个人物的苦衷、选择关系都处理得非常细腻。历史学者对洋务运动,对当时建立海军时李鸿章的作用都有了新的研究,沪剧《邓世昌》可以说是恢复了历史上非常细节的部分。另一方面,就戏剧来说,历史情境中的吊诡才是戏剧冲突和可看性的源泉。
而从中国历史书写与戏曲及小说表现的关系角度看,这两种不同的叙事,仿佛一是写实的,一是虚构的,但其实两者的内在关联非常复杂而有趣。这里并非说文解字,作为“大”说的史书,与作为“小”说的戏曲,是历史书写的两个立面:大众正是通过戏曲和小说话本了解历史,并世代相传,而正规的史书,从来都是由要紧鲜明的人物及其最精彩的故事组成,也因此而引人入胜,得以传播。《邓世昌》一剧,严肃研读、调查、体验和应用史料遗迹和最新信史成果,也可谓承担了“甲午海战”的新的历史书写。
戏曲与外国戏剧的不同,在于其诗的境界,其表达和描述,其情绪思绪的空灵,其戏和曲与听者观者隔空交融响应传神的演出境遇,那么,在网民和全国人民闻讯致远舰和邓世昌的遗物正陆续被打捞出水消息时,瞬间刷屏网络的那一句“邓大人,我们接您回家”,应当催生出何等壮丽深遂,气透大详,音振苍穹的一出戏、一曲歌?《大海啊故乡》拿掉了,换上致远舰的勘测和打捞的壮观过程,用一种适当的方式,以最新的媒介和戏剧表现的形式进行设计和呈现,进一步响应新媒体、全媒体时代受众的观赏习惯和兴趣的突飞猛进,令人更加眼睛一亮,可以吗?
要知道,沪剧在上海这个“国际大舞台”和海派大码头上成长成熟发展发达,与新的舞台演艺方式和新市民观众新式“眼光”的变迁和要求互为因果,而有着时尚剧之称的沪剧,更是继承中国传统戏曲在民间的一个重要隐蔽功能——时装发布的“T形舞台”!所以,《邓世昌》一剧完全可以在舞台构造布景服装音响等等方面,强化视听冲击力,既与惊心动魄的甲午海战谐调;又发出呐喊:走向世界的个人,生活富裕的身负责任的有志人士,你应该有怎样一种真正时尚的心态,一种对生活事业、对家庭和国家的担当,一种在新的历史时期中国人应有的杰出人格?戏曲做到这个份上,才可算臻于化境!这并非夸张,老戏里的岳飞等不就是这样的吗!我把这种绵延历史长河的史书表现与DNA式的纵向型的动态结构的文艺传承,看成一种纵向的历时弥新的“久媒体”——中国特有的二十四史书写的体制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久媒体”的连续流,承上启下,传达永远,而戏曲的曲目演变和更新往往与之有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所以尽管《邓世昌》一剧还有探索和提高的很大空间,但其昭示的当代严肃历史剧的写作内涵和表现方式,具有值得观察和推想的广阔前景。
(作者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