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超群
44秒。
两位科学白大褂温柔而决绝地打断女主人公纠结绵长的自诉,将她温柔地推搡出诊室的一刻,我分明听到了悲怆的折断声,“嘎嘣”。接着是她转向观众席的无助、求助、空洞的眼神,是她黯然离去的背影。舞台静默。赋予这个瞬间特别意味的静默。我要打断自己情绪的“悲剧坠落”,于是低头看了一下时计:44秒。在《惊奇的山谷》70多分钟的“时间之线”上,这里正是彼得·布鲁克絮叨了几十年的黄金分割点。在这个点上,“惊奇”露出了它静默的悲剧面目。
对于彼得·布鲁克,我充满了敬畏,因为他对这个世界的敬畏:“在单调的统一性、标语和英雄人物之下,仿佛透露出奇异且秘而不宣的性感。”偶遇他的这句惊人之语后,我再没忘记。这是西方大师级艺术家中,我唯一见到过的感性地咀嚼共产主义运动之文化意义而不是基于简单的政治逻辑轻率地拂袖拒绝的人。
正是对于世界、生命与人性的敬畏,带来了这部关于人类迷恋“逆向炼金术”——如何将黄金降级为黑铅——而不自知的悲剧故事。
表面来看,这是部以“通感”“联觉”为噱头的故事:有人能看到字母A的粉红外表;有人能发现数字8中藏着一个胖胖的老头;有人能在巴赫的乐章中看到色彩缤纷的迷人图案。最近数十年中,据说布老头非常投入地迷恋人脑科学的最新研究。据说这部戏就是这种神奇现象的戏剧呈现。许多新闻报道如是说,中外媒体似乎概莫能外。
我不信。因为我信布老头。
上面的三个“能”字,泄露了这个黑暗世界(按照布鲁克基于梵天理念的认识,这个“黑暗世界”之名并无道德评判意义)的秘密:对于能力、力量、权力的崇拜。对于“能”的崇拜,基于对力量与权力的崇拜。这个人性之“能”必须通向权力,两者之间的过桥,就是“商品化”。不能“商品化”的一切异能,就被打入另册,一如现代世界对于“疯狂”的病例化诊断和圈禁。而曾几何时,人类长期保持着对于“疯狂”的敬畏,知识考古学家福柯如是告诉我们。疯狂的福柯。
于是,那个看到了字母A粉红外表的男孩从此失去了朋友。那个离去的朋友肯定也曾倍感“惊奇”,但惊奇之后他选择了拒绝,因为这是一个需要秩序的世界,在万事万物的秩序中,没有那个粉红A的位置。于是,那个过目不忘的新闻记者失去了工作,出现在了魔术表演的舞台上,这是神奇记忆能力得于商品化实现其价值的最好场所。另一种圈禁,是人类逆向的炼金术。
科学也未尝不是一种圈禁,当我们用科学的术语——“联觉”“通感”之类进行命名之时,我们找回了对世界的控制感与安全感:一切尽在掌握。命名是探索的新起点,但也可能是探索的暂时悬置。这种悬置可能只是暂时的封存,但对于个体的生命而言,这种封存、悬置、圈禁意味着无尽的痛苦。这在剧中失业女记者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女主角敏感到神经质的脸型与眼神,让黑暗世界的我们始而拒绝,继而接纳、心痛。对于神经质,我们现在知道它曾被梦露以迷人的微笑掩盖到无形,它也曾在费雯丽瞬间的恍惚表情中缥缈地闪现。在本剧中,女主角克制的自嘲与不可抑止的絮叨,是对人性神经质的工笔刻画,是对浮躁的科学和无知的我们的一次感情俘获。剧本中对于女记者神奇记忆能力的呈现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炫技:在超凡记忆能力之神与女主演一泻千里的台词能力之神的合谋之下,我们因为猎奇之心而掉入了她和彼得·布鲁克的陷阱。在这个我们流连逗留的陷阱里,我们猛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敞开了同情的心门,因为一切的神奇背后,其实是人性本初丰富的敏感性。“听到‘普京’,我的身子就来到了克里姆林宫,听到‘民主’这个词,我的身子就必须奔赴田纳西州的孟菲斯,看着马丁·路德·金倒在枪口之下。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我都筋疲力尽,因为我必须用一根绳索,把自己千辛万苦地从莫斯科拽回孟菲斯,我需要这根绳索,否则无法跨越大西洋。”这个具备超凡台词能力的女演员,以她克制的浅浅的苦笑和若隐若现的脸部肌肉痉挛,尤其是以不动声色的以节奏构建饱满戏剧张力的叙述与解释,一下子,让全场陶醉在围观马戏团表演般的小快乐中的观众突然坠落:从自在自满的山峰向着那个真正的“惊奇山谷”坠落。
在这个“惊奇的山谷”里,蕴藏着丰富的被遮蔽的人性。例如语言中所包含的人性血肉。“昔者仓颉作书,天雨黍,鬼夜哭。”语言文字的出现,是人类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福焉(天雨黍)祸焉(鬼夜哭)?神鬼莫测。但我们知道,凭借着语言这个工具,人类一直从事着欺骗和创造。在这个秩序的世界里,语言于我辈而言,都沦为了“只是工具”,它的血肉萎缩,它已经变得猥琐。所幸,在剧中这个现象级的“记忆术大师”的脑海里,语言还是那个有生命的神物,所以她的想象无法驾驭着语言轻松地跨越大西洋,她必须依靠一根绳索,步履艰难地跋山涉水,心疲神累。这是她神经质的“病理”所在,是她个人的不幸,却也许是人类的大幸,因为在这些异类中,救赎的火种尚存。因为他们还会记得,“井底蝼蚁的那条断腿,烈焰蒸腾的大地上的每一颗砂砾,以及那雨滴的诗意。”对所有这些异类,是否都应该作如是观?而艺术,是否就是那个异质性(异类)的永恒隐喻?布鲁克说:“我的极乐体验其实是一个陷阱,拥有一种艺术感知力是有福气,但就像药物一样,艺术带走的和它带来的一样多。”于个人而言,逗留在艺术的“惊奇山谷”里,确实祸福难辨;于人类而言,这个山谷的意义毋庸置疑。
布鲁克的后半生,有很多年追随一位灵修大师,在以金钱、权力和成功为脊椎的生命文本中,他看到了它粗糙的肌理。他也是身登成功山峰的人物,但他之所以是大师,是艺术大师中的哲人,是因为他时时回望山谷,不,他常常小心翼翼缘绳重新沉入山谷,寻摸人类的眼泪所凝化而成的石头。
作为一部大师之作,南北城乡的几场演出,都赢得满堂喝彩,但我知道,许多人是疑惑的,因为大师之名似乎必须与洪钟大吕或者惊艳震撼结合在一起。但是,在《马拉/萨德》的疯狂之后,在《摩诃婆罗多》的大叙事之后,布鲁克选择了抒情的小叙事。年少天真者,期待迅猛的痛快淋漓,因为这是一种成功的节奏,征服的节奏;随着年岁增长,在经过虚无的折磨以后,我们懂得,耐心、绵长的温和摩挲,才是爱的节奏,爱的曼妙节奏。
西方有问: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成为一个男人?一个“爱美者”(将近一百年前中国话剧人对西式戏剧音译为“爱美的戏剧”),他要经过多少淬炼才能长成?90岁的布鲁克这个个案告诉我们,也许需要90年的岁月,还需要一个已经经过了从辉煌到衰落再到蛰伏并准备着重新崛起这一整个循环的文化——例如布鲁克所来自的英国。
患有轻度自我膨胀之症的中国观众,也许与布鲁克尚有隔膜,尚不在一个频道。正因为如此,《惊奇的山谷》的抵达,也许正当其时。也许,若干年后,在一个新的中国山峰上,不乏有心人还会经常回望这个山谷。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