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脑瘫患者、农妇,竟能写出如此动人的词章?余秀华在惊讶和赞叹声中“火”了,而这背后糅杂了励志、同情、感慨等种种微妙情绪——
这些天,余秀华的诗作在微信上广为传布。她的生活,也因此改变。打爆的约访电话,不断有记者上门,相继死去的兔子,村书记和市领导也来了。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余秀华的家里,一切生动而荒诞地发生着。
嘈杂的人声中,有来访者要求余秀华即兴创作。17日,余秀华的电脑上留下一首《假如你是沉默的》。更像对竟日喧哗的抗议:“假如你是沉默的,身边的那个人也无法窃取/你内心的花园,内心的蜜、你的甜蜜将一直为自己所有。没有一个盗贼/没有季节错乱的蜜蜂/雪徐徐落进院子里,世界维持着昨天的次序。”唯有黑夜低垂,人潮散去,余秀华才能回到熟识的往昔。
一旦白昼重临,“脑瘫诗人”、“心灵鸡汤”作者,甚至“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的标签又会纷至沓来。不过数日之间,一棵稗子,就已让满园春色包围。
毫无疑问,余秀华是优秀的诗人。但诗歌之外,她的先天缺陷、农村背景以及语言风格,也在过度放大中不断遭遇无意或是有意的误读。
旅美作家沈睿的一篇推介文章,经微信订阅号“民谣与诗”修改后,以《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标题引爆了社交网络。撇开“标题党”的因素,余秀华的同名诗作备受肯定,在其真实与力量。“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背后,是独特的音韵与情绪。
沈睿评价“余秀华是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出奇的想象,语言的打击力量,与中国大部分女诗人相比,她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
沈睿或许过度沉浸于偶得的欣喜。事实上,这首诗的主题,与诗人普珉一首“身体写作”之作颇有相合。差别在于,余秀华的情绪更纯净,语言的节奏感更扎实,抒情的音调更高。
但以此将余秀华引为天降奇才,怕也言过其实。譬如,《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中有一句“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很明显受到狄兰·托马斯《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的力》的启发。再譬如,余秀华自陈“不关心人类的大问题”,写下“下一个春天啊,为时不远/下一个春天,再没有可亲的姐姐遇见”,也很难说没有海子抒情诗《日记》的影子。
在微信朋友圈里,余秀华开列的阅读履历包括:保罗·策兰、弗罗斯特、博纳富瓦、特朗斯特罗姆、阿赫玛托娃、海子、顾城、雷平阳、宇向、韩少君。去年1月,余秀华专门写过一篇《致雷平阳》,起首便是:“我以诗人的身份向你致敬,以农民的身份和你握手。”
换言之,余秀华对于自己的诗歌创作,有着充分的自觉,亦不乏明确的源流。虽然经历病厄、身囿农村,她的写作并没有依托大量切身的经验材料,也不曾借助方言或古诗等更接近的语言谱系。相反,她阅读翻译的现代诗,从他者的世界攫取灵感,借语言的弦荡漾诗心,再向更普遍的天地寻求共振。
打动我们的,理应是余秀华的诗歌,而非那些凭空附丽的意义。可惜,读诗需要耐心和敏锐,多数人却等不及。却意图相信一个贫瘠中创生的幻梦,一种人为营造的弱势群体叙事。因为,这样才符合我们熟识的认知体系、自以为正常的价值标准,接受起来才更为便捷。可凡此种种,固然易于感动,却忽略了余秀华作品中真正诗性的部分。
好在,余秀华是自知自怡的。
在自述《摇摇晃晃的人间》里,她写道:“我感谢诗歌能来到我的生命,呈现我,也隐匿我。……即使我被这个社会污染的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这并不是矫情,而是胸中块垒的直抒。因为“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再见,2014》和《我爱你》是余秀华眼下最知名的三首诗。不约而同地,诗里都提到了“春天”。《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里有“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我爱你》的最后则这样写的:“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其实,余秀华就是诗歌大地上偶然出现的一棵稗子。我们则像一些逐浪采粉的蝴蝶,强加给她太多虚妄的春天。也许,在自然的春天里提心吊胆,才是稗子的夙愿。
文汇报记者 傅盛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