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然
对面那条街在拆迁,小河旁边的房子都快拆完了。小河弯弯曲曲,绕过城里好几条街,这是小东街,流过的叫大雁河。河边挤满人家,空隙种满了菜。还有歪脖子柳树,靠着河岸的枫杨,人家院子里的竹林,芭蕉,柿子,石榴,腊梅和洋槐,如今都伫立在砖瓦废墟里。仲冬的阴天格外迷蒙,偶尔还能看到有一两幢房子,那是时光的遗珠。粉壁上雨痕一条条,分明是沿着瓦檐滴下来的。屋后有一排水杉,矗立着有十几米高,比两层楼还高许多,针叶都落光了,那是老王家旧房子的后院,看不清楚却能认得分明。
老王原来是小王,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标准老三届,一个上海人千里迢迢来到安徽,淮之南,江之北,小县城的小乡村里一待待好几年。招工到城里,在工厂上班。娶当地媳妇,生个女儿,彻底留下来,感觉把半辈子的事都干完了。王叔的妻子李阿姨和我父母都是同学。我从记事起就认识王叔,和他聊天一点听不出上海味,完完全全乡下话,我听着比城里话还土。听他说起上海的种种,无非都是回忆:他家住在玉佛寺旁边,家里有父母,有兄弟,有洋房,有金条,有红木家具,还有他童年走过的南京路,淮海路。他的生活里似乎充满了惆怅,每年回一次家要麻烦到费尽力气,忙的时候只能几年回去一次,给家人捎回去的不过是玉米,花生,土鸡,咸鸭蛋。
可现实还是这座小城,王叔和妻女寄居在岳父家,就在小河边的旧屋里。院子后面种一排水杉,养一群鸽子,鸽舍下面有鸡巢,鸟笼里还有一只八哥,会讲话。还有三只大大小小的狗,记不清叫什么名字。这都是王叔心爱之物,每天有事情做,日子总会过得快一点。我偶尔去他家玩,听到他和上海的哥哥弟弟打电话讲上海话,可是八哥不会,学来学去都是乡下话。
女儿小王也不会上海话,可还是办了上海户口,在小城读完高中去上海念大学,毕业留下工作,伯伯叔叔一大堆,总归有个照应,老祖母觉得亏欠孙女,留下一套房子给小王,说是扎根也好,回到故乡也好,总之在上海有个家了。老王心里想的是熬到退休那一天应该带着妻子回大上海陪陪女儿,和兄弟姊妹们团聚,重新开始他的上海人生活。老王的乡愁似乎该圆满画上句号的时候,另一种乡愁袭人而来,小王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小城,她的同学朋友开始惦念她了。小王也觉得深夜加班越饿越会怀念起小时候吃过的早点,仲冬阴天的下午走在法国梧桐树下会想起后院那一排水杉,溜达在漂亮的城市公园好像不如走在长着歪脖子柳树和枫杨的小河边,弄堂石库门里好像也没有竹林,芭蕉,柿子,石榴,腊梅和洋槐。小王也像她爸爸一样有了乡愁,而且日子越久思念越深。
我父亲拍了老屋照片传给她看,她听说老房子要拆掉,看见一张图片就激动得要命。小王深宵翻看照片,脑子里的乡愁像过滤镜一样留下美好,她明明看见自己童年的影子在那里。那条街我常常走,破旧得不像样子,小河里除了水还有垃圾,旁边种菜的老妇就从那里汲水浇菜。歪脖子柳树上站着喜鹊,鹧鸪,斑鸠。那条街上晴川先生家有一株樱花,早春绽放,整个院子全是花影。往河边走能看见满墙的风车茉莉,那是初夏的馥郁。现在这个时候小河隔岸围墙那边的梅花该开了,遥望过去梅花点点,一阵风吹来都是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