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 《我思想》 这首新诗的题目,很多人未必知道。但如果再接着念下去:“我思想,故我是蝴蝶……/万年后小花的轻呼/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很多人会发出“哦”的一声:这是再耳熟能详不过的大诗人戴望舒的名作啊!
作家端木蕻良曾在 《随笔》 一九八八年第四期的文章 《友情的丝》 开头引用此诗后表示:
这是戴望舒题 《李白凤印谱》 的诗,这诗原是他早年作的。我将它写在这里,是因为那正是闻一多以铁笔刻印度日的年代。李白凤也和闻一多一样,治印,作赔本生涯,其实,是在传播艺术种子,也是对现实的一种抗议。望舒给我的信,几经流转,也已片纸无存了,现在能在 《李白凤印谱》 中见到他的手迹,不由引起我无限思绪……
如今,望舒和白凤都不在世了,知道他俩都同时出现在 《现代》 文学杂志上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知道望舒曾为 《李白凤印谱》 题诗的人,更没有几人了。
确实,在我的印象里,那些名头特别大的名作,很难看到诗人的手迹。比如,徐志摩的 《再别康桥》,闻一多的 《死水》,都是如此。不过,《我思想》 这首诗的手迹,却因为戴望舒为诗人李白凤的题词,而奇迹般地保存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令人喜出望外。于是,在我读到端木蕻良的文章后,立即翻出来李白凤夫人刘朱樱女士赠送给先父吴奔星的 《李白凤印谱》 (郑州:中州书画社,一九八三年),想一睹为快! 遗憾的是,把印谱从头翻到尾,只看到叶圣陶题签,茅盾、臧克家、陈迩冬、郭沫若、柳亚子等人的题词、题字或题诗,怎么也没有找到戴望舒的题诗! 令人不解的是,印谱的序言即端木蕻良本人一九八零年五月所写,并未提及戴望舒,《友情的丝》 作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中间不过七个年头,但对自己作序之书里的回忆出错,多年后也没有改正,实在令人费解 (此文后收入同题散文集,一九九三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内容并无修改。此外,端木说戴望舒和李白凤是“同时出现在《现代》 文学杂志上的人”也不准确,因为李并未在 《现代》 发表过作品)! 因为涉事的老人们早已离世,无法向他们求证,我只能打电话向李白凤的女儿李蓉裳大姐探询,遗憾的是,她也一无所知!
《印谱》 后记是刘朱樱女士所写,其中也没有提到戴望舒的情况:
白凤生前曾把他的印稿集为二册,名为《存疑斋印稿》。其中还收进了郭沫若、叶圣陶、柳亚子,臧克家解放前在上海为他治印题的字,和柳亚子写的 《李白凤鬻印小启》,并自写了一篇序。在朋友的协助下,这次对《印稿》 作了补充和适当调整,定名为 《李白凤印谱》,请叶老题签、端木蕻良同志写序、曹辛之同志设计封面,茅盾和臧克家同志也热情为 《印谱》 题字,陈迩冬同志抄寄来他往日答白凤的一首诗。
从后记看,《李白凤印谱》 是当年出版时定名的,戴望舒生前不可能为印谱题诗,顶多是当年为李白凤治印题词。
如此说来,是不是戴望舒为李白凤题写的诗作 《我思想》 手迹,又无处寻踪了呢?非也,非也! 虽然 《李白凤印谱》 里没有这幅手迹,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施蛰存、应国靖所编的 《中国现代作家选集·戴望舒》 卷首,却赫然印有这幅手迹,戴望舒的题诗之后还有“录小诗呈政白凤老兄 戴望舒卅五年十二月一日”字样,由此看来,确实不是为治印而题。题诗的时候,戴望舒和李白凤都居住在上海,并从事诗歌活动,此为两人当时交往的证据。
李白凤是我父亲吴奔星一九三六年主编的北平 《小雅》 诗刊的作者,同样也是稍后分别创刊于苏州和上海的诗刊 《菜花》 (一期后改名 《诗志》) 和 《新诗》 的作者。而《菜花》 主编路易士和 《新诗》 主编戴望舒,同时也是 《小雅》 的作者。正如路易士晚年在回忆录中所说:“大多数 《新诗》 的作者,同时也就是 《菜花诗刊》 和 《诗志》 的作者;而给 《诗志》 写稿的,同时也经常给《小雅》 写稿。”
李白凤是一个重友情的诗人,喜欢请文朋诗友题字题词,也喜欢赠诗给朋友。比如,李白凤曾写有 《寄奔星》 《安化吴奔星(拟古十七首之一)》 《五月柬路易士》,路易士则写有 《赠李白凤》 《寄李白凤》 等。就我目前所见,尚未看到李白凤赠诗戴望舒,但戴为李题诗,则无疑是两位诗人友谊的见证,其中肯定也有一段湮没了的故事!
端木蕻良说 《我思想》 一诗是戴望舒“早年作的”。我在读秀里检索了一下,此诗至少被收录进一百多部戴望舒的作品集或与他人的诗选合集,不过,仅有不多几个选本标明此诗作于一九三七年三月十四日,原载《文学杂志》 一九三七年一卷一期,或标明选自一九四八年二月上海星群出版社出版的戴望舒诗选 《灾难的岁月》。不过,如果追问一句,这首诗原来的标题如何,恐怕就几乎无人知晓了。就我目力所及,没有诗歌专家提及。
检点 《文学杂志》 一九三七年一卷一期,刊有戴望舒诗作二首,总题为 《新作二章》,一是 《寂寞》,二是 《偶成》,《偶成》即 《我思想》,不过,当时没有注明写作时间,标题和写作时间应该是收录到 《灾难的岁月》 时分别拟定、补充的。
所谓 《偶成》,其实就是无题。在诗歌创作上,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很多偶成或无题诗作,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佳构,如李商隐的多首 《无题》。卞之琳先生的现代新诗名作 《断章》,其实也是偶成或无题。戴望舒的 《偶成》 后来即便从第一句拿来,改题为 《我思想》,在我看来,依旧是无题诗。这些诗歌史上的名篇佳构,无论取什么样的题目,都无法概括其不羁的想像和奔流涌动的内涵。这种理解,是否恰当,愿意听听读者诸君的意见。
最后,还要指出的是,戴望舒为李白凤题诗的最后一句,和通常的版本“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不同,是“来震撼我斑斑的彩翼”,《文学杂志》 初刊时即为“斑斑”,此后九年戴为李白凤题诗时仍写做“斑斑”,只是两年之后,即一九四八年结集时改为“斑斓”,我不知道这是诗人的本意,还是排字的错误。我把 《偶成》 诵读了多遍,还是觉得“斑斑”为佳!“斑斑”,是属于诗人诗句的,比如白居易的“草色斑斑春雨晴,利仁坊北面西行”、柳贯的“断雁残鸿飞杳杳,绿芜红叶映斑斑”,而“斑斓”,则多半出现于小学生的造句和中学生的春游作文。
文/吴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