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年前的新旧世纪交替之际,高高的城堡似的黄岸头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从崇明的地图上消失了。
连续两个月的电锯的嘶叫,挖土机的轰鸣,行道树和黄岸一起消失,使我失却了熟悉的生活参照物,仿佛身居异地。站在家门口只要一抬头,原先望不见的黄岸南侧的田野房屋和树木沟河,竟毫无遮拦地一览无余,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兴奋? 遗憾? 惆怅? 思念? 也许什么都是,也许什么也不是。
回想起来,这条黄岸伴随了我大半个人生———黄岸是新中国建立以来岛上第一个大规模的防洪工程,构筑于1952年春季,那时我读小学一年级。筑岸的民工有许多就住在我的家里,他们有男有女,来自周围的乡村。记得外宅叔婆家有一个头发花白的民工,人们说他是大学生。在当时乡村孩子的心里,“大学生”崇高而又神秘,于是我常常偷偷去观察他,想发现他的超人之处。但我很失望,他挖土挑土比不上别人,也喊不出响亮的荷担号子。挑水做饭也比不上别人,只能吃现成的。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么看重他。这个问题使我困惑了好多年。但众多的民工中,我能记住的也只有他。
黄岸的基底有十来米宽,技术人员放出了一个岸样,那是用两根竹竿按照堤面的宽度树立在岸基的南北直线上,再在两竹延长线的岸基边敲短桩,然后用粗线连接岸基和竹竿上岸高的四个点,形成一个巨大的梯形,实际上是一个堤岸的横断面。黄岸的规模令人咋舌,它的岸顶差不多跟我家的屋脊相平,基底是我家屋基跨度的两倍。这样规模的大堤,就是为了抗击长江洪峰的冲击。黄岸落成之后约有五米高,四米阔的岸面,向东向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稍大点才知道这是贯穿崇明东西一百五十多里的长堤,也是崇明有史以来的第一条联通全岛东西的大路。黄岸离北沿长江泄洪道一千米左右,离江三百米左右另筑了一条规模小一半的堤岸,作为防洪的第一道防线,人们称之为“北大堤”。
黄岸建成后,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黄岸以南的人家产生了足够的安全感,但是岸北的人家仍然生活在1949年洪灾以后的提心吊胆中。我家就在大堤的北面,大堤像把我们“遗弃”了一样。如果洪水来的话,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爬到前面的黄岸上。我家到黄岸的距离不足一百五十米。长江涨水时,潮水一直冲到北大堤的岸边,洪波涌动,发出哐哒哐哒的声响,卷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如遇台风暴雨,海潮就奔腾怒吼,冲击这道孤零零的堤岸,发出巨大的声响,溅起的浪花泼过堤面,使防汛的人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不少人家后来就陆续搬到黄岸以南去了,而我家一直守着那一幢茅草房,始终没有搬迁。是没钱搬迁,还是父亲出于对北大堤抗洪能力的内心确信,我当时都不晓得。差可告慰的是,随着北沿沙滩的不断涨积,长江北洪的岸线在一点点地移开。
黄岸筑成后,便成为崇明北沿一道风景线。首先,它是贯通崇明东西的一条大路,给我们的出行提供了方便,使这一带原本冷落的乡村变得热闹起来。夏天的黄岸头,还是人们晚上纳凉讲故事的绝好场所。我小时就喜欢听故事,吃罢晚饭,便早早地拿上一张小板凳,去听博识的老人讲“天宝图”、“白马驮死人”或者“薛仁贵征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夏夜的黄岸头,也是农村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理想场所,月朗风清,林荫夹道,相携散步,互诉衷肠,较之白天田间劳动中的你帮我助,另有一番风情和韵味。每年的元宵节是孩子们欢乐的节日,我和一些要好的朋友自己制作了火球火筒,塞进点燃的木柴,把它们甩得呼呼作响,像一条条飞舞旋转的火龙,末了还会把它们抛向空中,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元宵的月色是美的,千姿百态的火球火把形成一道道独特的风景。明净的月光笼盖着宁静的旷野,小河的流水淙淙作响,黄昏时的爆竹似已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空气里残留着幽微的火药香。偶或传来树丛中小鸟唧唧的梦语。此情此景,几十年来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1958年大跃进前后,有人在黄岸两边的岸坡上栽种了桑树,三年后,桑树成林。养蚕姑娘白围兜束细了柳腰,长辫子平添了柔媚,“鱼米乡,水成网,两岸青青万枝桑……”,歌声如清泉流淌。每年五六月之交,桑葚成熟的季节,桑林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小学生一放学便钻进桑林,挑红拣紫地采摘桑葚,吃得满嘴乌黑。后来有老中医说,桑葚是补益肝肾的良药,于是一些成年人也携罐提篮地出没桑林,加入了孩子们的行列。那些采桑果浸酒的主儿,甚至把半生不熟的桑葚也摘了下来,让孩子们只叫得一声“苦也”。这样的闹腾要持续半个月之久。
1965年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到了村里老支书的门前,一会儿就载着老支书驶向三沙洪口,在那里选了个位置。接着,便有一个消息传开了,说三沙洪要建公交车站,黄岸要改成公路了。这是黄岸经受的第一次历史性的改造———岸的高度被耙低了两米,岸面则拓成七米多宽。原先的桑树也被白榆和洋槐取代。黄岸头结束了防洪的使命,被正式命名为“北沿公路”。在这条公路上,后来行驶过胡耀邦、胡锦涛等中央领导视察的车辆,胡耀邦留下了崇明人永志难忘的“东海明珠”的题词……
新旧世纪交接的日子里,黄岸头经历了第二次历史性的变革,当年防洪的岸基被彻底耙成平地,路面拓成十来米宽,光洁而平坦,两边的树也改成了几排漂亮的柳杉,如今已长得郁郁葱葱。去年北沿公路两边又规划了百米纵深的景观林带,满足长江隧桥开通后游客观光的需要。
黄岸头,上世纪五十年代筑起的高高的防洪工程,在新世纪初叶,化为崇明一条横贯东西的坦途,消融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也永远留存在了几代人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