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收到资中筠先生赠送的 《文事余墨——陈乐民书画集》 (北京画院编 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3月初版),匆匆翻阅一遍,不由感慨倍生。特别是看到 《录龚自珍 〈己亥杂诗〉》 一幅题跋时,心中更是一阵黯然:“自血透以来,久疏笔墨,所余时间除困顿不支外,需为文责苦。今得片刻闲,乃作画,一录龚自珍诗,二正与衷怀暗合,非有意也。己卯初夏,时中筠在美,小丰在欧,改装塑钢窗,噪声大作,独处一室,居然闹中取静,摆弄笔墨。乐民戏书。”时间是一九九九年。而那一年我亦曾约他为 《书屋》 写点稿。我不知道他的病,而且病得这样重。
稿子寄来了,跨过了世纪,已是二OOO年的下半年。稿子的题目是 《一种历史的观念———传统与现代化及其他》。他在这篇文字中,谈了中国和西欧的不同传统,谈了中西不同的思想方法,谈了所谓的民族虚无主义。他认为讨论任何问题,都有一个历史的方法问题。历史的方法就是实事求是,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不能“想当然”,也不能凭感情好恶、主观愿望。如传统与现代化,就是这样的问题。他研究欧洲问题,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同中国的历史互相参照。由此,他得出一条结论,就是欧洲的传统文明是从自身的演变开出现代化的,而中国却没有从自身独自地演变出现代化,而是在与欧洲文明接触时时而与之相冲突,时而又在冲突中接受其影响中进入近代史期的。如果没有欧洲文明的冲击和影响,中国历史仍会沿老路走下去。这一点就连康有为都意识到了,所谓“若使地球未辟,泰西不来,虽后此千年率由不变可也”。他还特别强调,他之所以在学术界提出“欧洲何以为欧洲? 中国何以为中国?”的问题,就是想先从道理上想清楚。因为只有这样,我们对中国为什么要改革,为什么要开放,才能够没有丝毫认识上的拖累。稿子并不长,四千字左右,视野却是非常大。
我立即就发排了,并将校样寄给他,请他再次确认之后再将定稿寄还我,我再根据手头的稿子并视情况安排发表 (《书屋》 所有拟用的稿子都会将校样寄作者确认)。可惜,就在此后不久,编辑部就改组了。于是,我们向相关作者 (当然同时也是读者) 发出了一则简单的启事:
本刊启事亲爱的读者、作者:
由于 《书屋》 杂志人事调整,我们将安排新的工作。《书屋》 自一九九五年创刊以来,一直得到你们热情的支持和深切的关爱,在此深表感谢!
我们真诚地希望你们能给 《书屋》 新的同志以同样的支持,也真诚地希望我们能保持长久的、友好的联系!
周实 王平二OO一年六月十八日
启事发出后,很快收到了他的来信:周实、王平两位先生大鉴:
两年前 (周实注:应是一年前,他的文章的末尾注明了此文的写作时间是2000年8月) 我曾投文于原 《书屋》,今年四月底我与资中筠收到拟于近期刊用的文章校样,时我们正在南方,六月初才见到校样,当即把校样校签后寄还。旋即得知 《书屋》 编辑部全部改组,你们二位因而不再负责 《书屋》 编务。从来函得悉,我们的文章似已无望见刊于新组建的 《书屋》。
我的那篇文章 (毛笔手稿) 的题目因日久已忘记了,因我从未留底稿,内容是关于中西文化的。看来原投 《书屋》 的手稿竟然已成“孤本”了。因此烦劳两位把那份原稿索回退给我。资中筠的文稿(《从来没有“正好”过》) 因她用电脑有“存盘”,可不必寄还,她亦拟他投。
两位虽已离开 《书屋》,且 《书屋》也将非复旧观,但仍希望保持联系,如有机会来京,望来舍间小座。顺祝近好
陈乐民
2001年7月31日
稿子,当然没有退还给他,而是安排在这一年的 《书屋》 的七八期合刊发表了(因为交接的事务繁杂时间又紧只好做了一个合刊)。虽然不编 《书屋》 了,我们还是将可用的稿子全都转给了接手的编辑。尤其是七八期这个合刊,采用的也大都是我们原来已编好已校定的那批稿子。
写到这里,我又回头,将他那天所录的龚自珍的两首诗在我心里念了一遍。一首是 《己亥杂诗·十四》:“颓波难挽挽颓心,壮岁曾为九牧箴。钟簴苍凉行色晚,狂言重起廿年喑。”一首是 《咏史》:“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念毕,我的心里想,这首诗的最后一句“难道归来尽列侯”是否应该用个问号? 同时,我的心里还想,也正与我“衷怀暗合”。
文/周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