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学人张定浩曾以“过去时代的诗与人”为专栏名,在笔会写过系列谈中国古代诗歌的文章,深受读者欢迎。这些文章以《既见君子》 为名,已结集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今日开出的专栏,是他为专读《诗经》 而最新写作的。大约因为“既见君子”意思太好,想来想去他仍然决定用这四个字来做专栏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真的是好意思。我们期待!
———编 者
夜如何其? 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 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 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在《诗经》中,专意夜晚的诗很少,《庭燎》是其中之一。注疏告诉我们这是写西周宣王勤政于早朝的情景,他从睡眠中惊醒,问,夜走到哪儿了?
“如”字,本有动词之意。《说文》 里讲,“从随也。凡相似曰如。凡有所往曰如。皆从随之引伸也。”汉字古时多单音,“如何”一词在此处当看做两个单音节字的动宾词组。这种用法,后来在诗文中亦隐约可见,比方说在谢灵运的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里,如字就与成字对应。我们今天读古诗,要看到一些汉字在凝固成某些固定用法之前蕴藏的生动,古诗才能重新焕发成新诗。
旧时文人曾杜撰一副卧室用的对联,上联是岁聿云暮,下联就是夜如何其。都是 《诗经》 里的句子。大约室中安卧之际,四下皆静,百骸松弛,反倒会比户外劳作时更能感受光阴的流转,而这种感受是既清楚又恍惚的,像梦一般。尤其是,当一个人夜深时醒来,看见窗外若有若无的光亮,夜的光亮。比如白流苏在异乡的夜里被铃声惊醒,听见柳原在电话里问,“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她早上醒来,会疑心那只是一个梦。
夜未央,旧时一直有两种说法,一种把“央”解释成“已”或“尽”,与夜未艾同义;一种解释为“半”,夜未到一半,与夜
未艾形成一个时间上的次第。这两种说法都有字源上的依据。早朝礼仪,“辨色始入”,天色明亮到能辨清东西方能入内,以确保安全。旂是带有铃铛的鸾旗,为诸侯所专用,当知这非同一般早朝,而是一次各国诸侯前来参拜的大朝会。从“鸾声将将”(听到旗帜上的铃铛声音) 到“鸾声哕哕”(渐有节奏),再到“言观其旂”(辨清旗帜),可以想见,诸侯一开始零星而来,渐渐聚集在殿外,一起等待天色始明准备入朝。但倘若夜未央是指未到夜半,也就是不到子时,这位诸侯来得未免太早了一点,有点不合常理。并且,从句法上看,前两节词句形式上差异极小,到了第三节方有跳脱,这和我们对黑夜的漫长以及黎明突然到来的自然感受是一致的。从情理和句法两方面分析,可以认为前两节诗人希望表现出来的差异仅仅是听觉上的,而在对时间的具体感受上,其实是模糊的,但知夜还没有走到尽头,唯有到了第三节,方才产生一个视觉上的变化,看到了向晨之景。这种模糊和变化,复沓与次第的结合,可以说,恰恰来自对于夜晚和黎明的真切体察。
庭燎,是每逢重大活动前夜于庭前点燃的大烛。因这烛火和随之而来的人声,深深夜色或许反倒平添几分安宁。我少年时候在外读书,因为交通不便,出门常需早起,印象里每到临行那日,父母都会起得很早,生炉做饭,收拾行李,我在床上醒来,见窗外漆黑一片,而堂屋明亮,父母轻声说话,朦胧之间并不能听清,此刻浑然不知何时,却晓得身在何处,翻个身,又安心掉入新的好梦之中。这种少年人对于夜的乐观感受,是既希望它赶紧过去,又希望可以再稍微延续一点,因为接下来是充满期盼的新的一天。但后世诗文中的“夜未央”却多半呈现另一种景况,是“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式的对孤寂的感受,他或者她,生命过半,知晓日复一日无有变化,知道所有的等待无非只是等待,夜晚的漫长,只是更清醒地加重凄惶,而如此痛彻之后,有时也会转向另一种极端,所谓“夜长酒多乐未央”,用纵情欢乐来抵御没有希望的生命的冷意。这些后世诗文里对于夜的感受,孤寂难捱和灯红酒绿,是如今的现代人也都熟悉的,最初在 《庭燎》 里自然流露的振拔之气,反倒是难得了。
我有几位师长,中年之后都选择清晨写作。三四点钟起床,一阳初生,万籁犹寂,如此伏案至白日高升,初初算来每天也可有五六个小时连续完整的写作时光。对写作的人来讲,每天能有这点时间大约也就够了,时间长度足够缓缓热身进入状态,也不至于用力太久而疲不可支。而对于有家室和各种俗务的中年人,之所以黎明即起,怕主要也不是为了养生,而只是一种无奈,因为他们的生命中唯有这个时间段最不会被打扰,同时,在写作中感受天光渐亮,隐隐约约确为一种滋养。但这样的前提,却是要早睡,如随卦象辞所说,“君子向晦宴息”,不流连于夜晚的笙歌。
女儿出生之后,我的睡眠开始变得不好。但并不是失眠者的那种艰于入睡,而是连续睡眠时间变得短促和间断。起初是因为小儿夜间易醒,要换尿布,热牛奶,喂食,再哄她渐渐入睡,有时,她在喝完奶之后还不肯立刻睡去,会睁着夜一般乌黑的眼睛看着我。如此忙碌一番,渐渐自己
睡眠就变得很轻,也开始知晓夜晚的漫长。后来她长大了一些,忽然有一天她可以一觉深沉酣睡到天亮了,我却发现自己每睡两三个小时就定会醒来一次。即便一个人睡也是如此。慢慢习惯了,就会发觉也是很有意味的事。特朗斯特罗姆有一句很有名的诗,“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那么,对我来讲,每次跳伞就不是在早晨绿色的地带降落,而是发觉被挂在夜的某处枝桠;抑或像驾车在隧道深处忽然抛锚,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但知道它就在那里,等着我,让我下车,每夜。
如此遭遇的夜,就不再是白昼不眠的延续,也不是黎明前满怀期待的等候,而仅仅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开启。也并不能为此做什么。也许应该就此起来,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如曾国藩所云,“醒后勿粘恋”。但我却每每就是贪恋这样的时刻,什么都已经告一段落,什么都还不必开始,此刻没有任何神秘可言,但可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有一种古老的比喻,即把夜晚比作死亡,远古和亡灵在此出没,深思夜晚就是深思死亡的奥秘,向死而生。但还有一种同样古老的比喻,即把世界视为黑夜,生命是茫茫黑夜漫游。夜如何其? 我们的人生已走到何时? 没有人能从终点折返回来告诉我们即将发生的故事。在这属于一个人的夜晚,拼尽力气,我们充其量能看到“庭燎有辉”。王夫之说,“庭燎有辉,向晨之景莫妙于此,晨色渐明,赤光杂烟而叆叇,但以有辉二字写之”。何况,还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这个属于你的黎明,等着你醒来。
那应该是非常快乐的一刻。
文/张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