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中俊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余光中《乡愁》
猴年初一清早,大姐、二姐和除夕夜赶回乡的我,按照当地的风俗去祭拜父母。我们在墓园外的路口集合,带着家人,沿着窄窄的、简陋的小公路朝江边走去,朝墓园走去。
这是一家叫飞来寺的墓园。墓园依山而建,绿树成荫,山下有嘉陵江缓缓流过,江边是高端时尚的北滨路,渔人湾大型综合商业体刚刚落成。往江对面看,山与城交相融合,沙滨路像一条白色的腰带缠绕而过……
父母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母亲先父亲走一年。墓园是母亲生前选的,她说飞来寺僻静,背山面水,风水好,可以保佑子孙。她当然料想不到这里如今开发得这么快,以至于墓园与周围的繁华显得格格不入。母亲选择飞来寺,也许还有一个潜意识中的原因,那就是与老厂的联系。
父母二十几岁便从外地进了飞来寺附近一个规模很大的国营老兵工厂。他们和差不多同时代进工厂的人,在这个工厂沿着同样的生命轨迹行进,恋爱、结婚、生子、衰老。他们每天早上听着厂广播站同一曲铃声起床,穿着同一色的暗绿色工作服沿着同一条厂区大道涌向各个车间,周末在同一条街道赶场,国家或家庭的重要时刻也在同一个广场进行见证———敲锣打鼓送子女上山下乡、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等等。他们的子女在工厂医院出生,从托儿所到高中都是同学,他们好多人还成了
亲家。风烛残年之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离厂区不远的飞来寺,仿佛想延续与工厂的联系,也仿佛是寻求一种身后的集体归属感。我们来扫墓时经常碰见同学、熟人也就不足为怪了,因为他们的父母也落葬于此。
我们往墓园走着。二姐指着一栋已经搬空的楼说:“你还记得这里吗,我们曾经搬凳子来这里看露天电影?”大姐说:“过去那边有个供销社,有一次妈妈让你试了件新衣,然后再让老二试,你居然伤心地哭了”……对很多事我已记忆淡薄,但能走在年少时曾经走过的土地上,能碰触远去的生活,能离父母那么近,我感到很亲切,一种有着淡淡忧伤的亲切。
来到父母的墓前,上香、烧纸、清理杂草等等。我们望着墓碑上“望云思亲”的碑文,回想父母的音容笑貌,再给第三代讲讲外公外婆的故事……
扫墓结束后,大姐把二姐和我叫到一旁,说:“父母的墓当年交了二十年的管理费,已经到期了。管理处现在拒绝收管理费了,说区里对这片区域已有规划,让我留下电话,等通知。墓园可能要搬迁。搬迁到什么地方不知道,但肯定很远。迁墓是一个大工程,那些复杂的礼数我们完全不懂。我的岁数大了,老二身体也不好,三妹长年在外地,孩子们更是指望不上。父母的墓怎么办,我们要考虑起来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
父母健在的时候,我还是常常回乡的。父母故去之后,我回得就少了。大姐曾经在厂里工作,后来调离,现在已退休。二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别的单位,从没在厂里上过班。她们都在市里别处买了房、安了家。我呢,虽是“厂二代”,但自从到
上海上大学后就没有想过要回厂。第三代对工厂则没有任何的向往。父母的老公房空置多年,失修破败,我回乡时或住姐姐家,或住酒店。
年前大姐把这房子也卖了,而老厂也已搬迁……其实这些年回乡,走到这个地方,我已无处驻足。反倒是父母的墓成了我与这片土地、这个老厂最后的联系,成了我乡愁最后的承载。如果那一方小小的墓都将消逝的话,那么,这最后的、最微弱的联系也就断了。我的乡愁,终会无处安放……
离开墓园时,大姐遇见了一位老同事。听说同事是来给逝去不久的父亲扫墓的,大姐急切地问:“墓是最近买的吗?”当对方回答是老人很早以前就买下的时,大姐难掩失望之情。“我还以为这里还在销售呢! 如果是的话,那搬迁的事还比较远。可惜不是。”
清明节前,我电话大姐询问迁墓之事。她说墓园管理处还没与她联系,就这么拖着吧。倒是飞来寺旁边的渔人湾,招商火热进行中,据说五月份就要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