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鸣放
天下大水,在上海之根,松江西南小镇。沪杭铁路线上,无数大河与小水。松江与嘉善之间,铁道边上,一方白色的竖牌,很小,黑字:石湖荡。好美的地名啊,细想,心也就荡开了。词典上,荡字,有浅水湖一说。早知道,南宋名将韩世忠的黄天荡之战,也知道,一支新四军伤病员与芦苇荡的故事。这一个荡字,草字头,必是水中岸边的萧萧无边的芦苇与芦花。
从家门口,坐一个多小时地铁,远远去往松江。然后,再坐上公交车,慢慢过去。前方,就是石湖荡。
未到小镇上,在松蒸大桥前下车。
小镇很小,却有黄浦江上游最大支流斜塘、园泄泾、横潦泾纵贯全镇东西。桥下的斜塘,为内河B级航道,宽度两百米之上。
也曾在长江口,见过无边大水。江海之上,不知有多少个更大的巨船,泊在水上,行在天上,一动不动。那是无边的浑茫。但我,更喜欢苍茫有边。
苍茫,就在大桥两边。
都是下午过来,到了即是黄昏。车到桥下,踽踽独行上到桥上。一个人,站在桥的西侧,远望西方,天色渐已深黑,江水灰白,长流而去,如蜿蜒玉带,向天际飘走,拖带着络绎的船儿,缓缓而行。站在桥的东边,近望东方,一座钢架铁路大桥上横两岸。灰色天空下,一长列火车上,一片片晶亮的车窗,好似一线细长银链,无语穿过夜色黄昏。
桥上,两边人行道,极窄,只容一人行走。好似,为了将更多的路面,留给身后来往的大车小车。大车经过,桥抖,人颤,悠悠的。
下桥,沿河,往东边铁路桥走。
天色更黑。无声的河上,一个个平底大船,无声地走。一长方块,一长方块,影子似的,黑压压的。都是货船,上面黄沙,石子,煤炭和水泥。船上,灯小,黄点和红点,一起默默地走。船近,传来马达的声响,船远,重回寂静无声。四围周边,一种说不清的黑,弥漫了低空与河面。一个人,走走停停,坐一会低坝,手摸水泥的堤,冰冷的凉。
这里,不再是古代,不再走粮食,这里,不再有画舫,不再走达官贵人。
天色又黑,仅一丝微明。长长的河边,林黑,路白。到了铁路桥下。抬头,沪杭线骤然升上了半空。火车过往着,一片片白亮的窗口,大了,又远了。这来来去去的火车,这么多年来,曾经,坐上了多多少少的我?
一声哗然轰响,闭眼都知道,车过了钢桥。
这一回,如不是在桥下,抬头亲眼所见,真的不会想到:原来,每一座铁路大桥,都由两排“小桥”并行合成。从底下看上去,两桥中间分开,各自走着不同方向的火车。
由上海出发,南边沪杭线,北边沪宁线,呈扇形张开,分别经过太湖南北两头。这一片土地,流着多多少少的河? 宽宽水面上,走着多多少少的船? 大河小河边,或广袤农田,或青绿草地,就这么缓缓斜入水面,算是河岸? 会的,会有一天,在一个夏天,在前面一个车站下来,返回过来,由大路小路回来,河边上,将两只脚浸入水中,濯足流水。
江南的水,有边,无岸。
记得在山西,在一个冬季,坐火车自太原南下,一路沿着汾河,沿途三五百公里,只见河中一线水宽,不过二三十米。也曾在青海,在一个夏天,经过一个地图上有名的湟水,但见河底一线流水,极细极窄,宽大的河床,一滩白石裸露,一个个如巨兽的白骨。
哦,我的江南! 如果说,早在洪荒年代,因为长江大水迸裂,弹出了我国五大淡水湖,那么,一定也是,早在远古时期,因为太湖迸裂,飞溅出一片片水乡泽国和无数江南名镇?
不说,“苏湖熟,天下足”的故事,如何经过大运河而上,美丽了北方京城。且看,细看,一艘艘船儿,上面字迹依稀:扬州港,芜湖港,盐城港,安吉港……
好想,在一个夏天,一艘货船上,邀一众文朋诗友。前后甲板上,摊一张竹席,白天黑夜,在星光云影下,醉了唱,困了睡,人人蓬头垢面,个个胡子拉碴。我们,不去四海,只走五湖,一路江南江北:荡、浦、泖、塘、渎,一路好好地,泛舟一回天下之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