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宪
老朱伯伯叫朱曾汶,1923年生人,中国著名翻译家。但他翻译的书,我几乎没怎么读。二十多年前,老朱伯伯送我他译的《林肯传》,可能因其专业及高深,我未读几页,就束之高阁了。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前往他上海江边码头的居所,那地方当时系上海广播电视系统一拨人的麇集地。他的太太是张芝老师。张芝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老字号著名播音员,他是著名播音员“屋里厢的人”。而我的太太,和张芝老师是莫逆之交的同事。因为这一缘故,就有了我们见面的可能。让我慢一点回忆,回忆那第一次的碰头。
首先,底楼很小的一个家,就一间十几平米的屋,连着一开放式厨房,局促而温馨。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去的,然后东一句西一句聊到天黑。吃了晚餐,是半推半就留下吃的。因第一次和老朱伯伯见面的生分,却最终没有拗过主人反复热情的邀请。完了有咖啡,自煮的咖啡。菜好吃,咖啡香浓,苦中掺甜。我和一脸红润的老朱伯伯年龄相差三十有余,我当时奔向不惑,职业是记者,老朱伯伯则说他自己:“坐在屋里厢的灵长类动物。”出来分别时,一直很绅士、脸上始终春风荡漾的老朱伯伯握住我的手,软软的,厚厚的,暖暖的;是把我的整只手,合在他两只手中间,很长久。记得他好像说过一句“年轻真的好”。我当时在意他的情感了吗? 不晓得了。两件不搭的事让我回想和追味:那老朱伯伯家自煮的咖啡,为什么好喝至极? 那老朱伯伯何以几十年如一日,静得下心,稳坐钓鱼台地在那张书桌前一字一字地翻译了几十本书?
咖啡,“坐家”的自由职业者 (在那个年代极少,很另类),春风荡漾的脸,西餐浓汤,绅士风度,极富修养的谈笑风生……所有这些吸引了我,也没太吸引我。那时我是空中的鸟,自由飞翔,落在上海和全国各地的角角落落。一旦飞翔出去,老朱伯伯的影像也就模糊淡出。有时倦鸟憩巢,一想,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和老朱伯伯遇见,便带了哪个远方另一水土的特产,坐车步行迤逦登门。谈了什么,也没谈什么重要的。也不是简单的看望或守望,就是普通的惬意的放松的漫无目的的交语。基本上我们不谈彼此的工作,很少谈过去,虽然知道他有很起伏跌宕的人生,但他一律对此风轻云淡。依然招待自煮的上好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品。
我想我们每年都见面的,对,每年至少应该是一次的。我们保持着一种不急不躁不浓不淡的见面,悠长松散的朋友的见面方式。
我和老朱伯伯第一次见面的时日,上海南市的江边码头,算是蛮遥远静僻的地方。以后一年年过去,江边码头成长为市井中心之地了,因为上海城市不断伸展自己的臂膀膨胀自己的身躯,更多人因此搬到了更远的地方,迁居进原来农田菜地上盖起的一片片楼房内。应该是跨世纪的2000年后,那个春节,冷冻的天,呜呜叫的北风,我们乘了很长距离的车路,到达造好了楼房却还在完善绿化的冷清的一个住宅小区。老朱伯伯那年快跨入耄耋的门槛了吧,他欢快地带我们参观其“乡下人的新家”。对“从市里到乡下”,他很怡然,最大的好处是居家面积翻倍,翻译的环境空间自然舒展,虽然也住一楼,但楼前阔达,阳光充足明媚。咖啡依然是待客的必需,我们在屋内举杯,身上裹着饱满的光照,老朱伯伯的满足感从他优雅的谈笑中倾泻而出。嗯,真好,这乐观,这达观,在这美中不足环境中的快乐享受,如美丽夕阳的斜照,是最好的生活状态了吧。
我们耕耘在各自的领域里,几乎不交集,我们还有年龄的差异沟壑,但所有这些不影响我们的互相打量,心存对方珍视的影像,有时想来真的奇怪这长长的缘分。直到2014年的春节,我去拜望老朱伯伯,到他新装饰后的家,在闵行的报春路。感觉他行走已经不便,因为那折磨他许久的痛风和膝关节病。但他靠着助步器坚持自己在家中客厅卧室范围的缓步行走。脸上依然春风荡漾,声音依旧宏亮爽朗。忽然他欣然一笑说要给我看一样他在家中发掘出来的宝。取来一看,是一个大至A4的塑料文件袋,袋内有早就变黄的一叠东西,展开来,我木呆:是我二十多年前发表的一篇篇新闻报告文学作品的旧报纸。老朱伯伯说他收集我的这些“物品”系出于内心的喜欢。他记得一共是“珍藏”在两个文件袋里的,可惜现在只发现了一个,另一个,想来可能是去冬家中装修房屋,一不小心混入旧书报堆,被一并处理了,“很痛惜。”他说。
我震惊了。我一直感觉我们的交情就是莫逆及忘年,我们交往因为彼此欣赏做人的品位,譬如那自煮的香浓咖啡的味道。而那二十多年前的新闻报告,距离我自己也很久远,因为,跨世纪之后,我离开了原来的职场,投身于另一番不同的专业。老朱伯伯那天这样对我说:“记牢,如果出书,把后记留给我。”
我有想流泪的感觉,我有辜负他的感觉,我有亏欠他的感觉,我有感到自己无情的感觉,我有感到自己浅薄的感觉。走的时候,我把老朱伯伯暖暖的手放进我两只手之间,很长久。随后,拥抱,和已经92岁的快乐的老朱伯伯。
真不想写老朱伯伯最后的远行。就写远行前最后的那一次相见。我们去看望他。他刚从医院治疗回家,庆幸又一次的劫后重生。那天我们还带了奶油蛋糕,我们知道,除了咖啡,老朱伯伯还好这一口。那天他疲惫,但依然坚持自己从床上起来,坚持自己推着助步器走路,欢呼着自己又一次成为一个不要再住院的人。咖啡真香,真好。哦,有蛋糕,这么漂亮这么好吃的蛋糕啊。为什么不吃呢? 一定要吃的。一生的爱好,咖啡,蛋糕,跳舞———跳舞是跳不起来啦……看他吃蛋糕的样子,陶醉的感觉,享受的感觉,贪婪的感觉。从不抱怨生活或疾病的痛苦,永远说着乐观向前的话,一句句清晰的上海话语音,挡不住的笑声,就是代表生生的不老。
就此打住了,我的好长好长时间的老朋友老朱伯伯———朱曾汶。他一生,风云坎坷,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也在著字译文,其“单干”的翻译道路长达六十多年,涉猎:经典社会科学著作,小说,戏剧,教育,儿童文学;翻译著作五十多本,字数:1100万字。以上所有,让我以后去慢慢读,慢慢品———如品尝他请我喝过的一杯又一杯自煮的香浓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