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的三十二首奏鸣曲里,我最喜欢俗称“锤子键琴”的那首———作品106号。开头四小节内几个六和弦,好像一块彩色玻璃,你透过它能看到很多诡异的情景,你分不清那些幻象属于它还是属于世界,那光芒来自被它照耀的全曲,还是它自身的火焰。它充满弹性,瞬间遮蔽天幕。我每次听到这头几个音,都觉得贝多芬的世界果然比我们的世界大一号,一直吸引我看下去。好的音乐把生活和声音融合成新世界,这对任何音乐都成立。只是因为那几个深而浓的和弦,我总觉得它一直照穿了后面几个乐章,好比未来终将回应原初。在我的幻想中,这首五十分钟左右的曲子好比一个深长的隧道,然而每个环节都携带着开头的微光,因为我一直都记得那几个强大的和弦。
对贝多芬的奏鸣曲一旦感兴趣,总是躲不开许许多多的研究资料,从乐谱版本到演奏操作。我对某一类争论印象很深:某个曲子某个乐章 (比如“悲怆”第二乐章后)应该反复吗? 在哪里反复? 贝多芬在世的时候,奏鸣曲已经印过不少版本,有的有反复记号,有的没有,即使贝多芬签名的手稿,也未必表明是最终的权威。我非常理解这些问题的重要,也尊敬各种意见背后的努力。在奏鸣曲中,贝多芬刻意于结构,而结构不正是靠反复或者略带变化的反复来呈现的吗? 结构本身就是一种声音,而它倾诉的对象是记忆。但对于“反复”的追寻,又给我增添了新的疑问:贝多芬的“目标观众”,是读者还是听者?
我自作主张地把接近音乐的方式分为基本的两种,一种是“听”,一种是“读”(包括连听带读)。前者的主体是音乐爱好者,后者包括作曲家、演奏家以及细心读谱的爱乐者。听和读,是相当不同的途径,前者受时间左右,获得的是立体的声音以及被记忆涂抹的印象;后者是“线性”的,甩开了时间的羁绊,可以随时反复,甚至把声部细细切开,随意组合———这正是一个弹奏者学习音乐的基本方式。在默读中,作曲家对时间极度的操纵脱落了,音符碎成一地。重复不再重要。空间则膨胀起来,一个低音声部可以放大成主导,一个和弦可以掰碎,一个句子也可以缩成和声骨架。最终,音乐是给人听的,音乐家总还是在乎作品在时间中的效果,比如主题的长度,过渡的长度各自几小节,以及它们嵌套的微结构的长度 (所谓复三部) ……除了反复,休止符也在陈述,它依赖记忆,也依赖音乐进行中的、实时的呼吸。但是,它肯定不只写给听者。无论调性的变迁、回环还是赋格、卡农的架构,都不可能只靠倾听来获取,那属于阅读的探险,心智的游戏。音乐的生成和接受,总是错开的,音乐在“错”的途中,在海市蜃楼里反射。
我常常想,因为听与读的不可分离、相互作用,音乐在某种意义上也许就是挑逗记忆的游戏。对形式感鲜明的音乐,要记住主题才能感知其变化,尤其是一些微妙的扭转,往往一个和弦的变形,就是对记忆的呼唤和抵抗,只有足够敏感的天线才能捕捉它。音乐史上记载的常常是破坏形式、创造新形式的人,不过,那些保持形式、沿袭形式的作品,也同样有意思。比如在巴赫之前的布克斯特胡德,赋格严守规矩,转调棱角分明,犹如教科书。阅读他的时候,我的心情放松下来,知道自己正埋在“形式”的土壤里,舒适地养育一些习惯,让它在时间中深深扎根。我也正在为以后准备惊奇,比如巴赫那些极为紧凑、信息高密的音乐,听者不能丝毫走神,不然就丢失线索,不知道巴赫在张扬什么,压抑什么。学者KarolBerger有本大著 《巴赫的循环,莫扎特的箭 [Bach,sCycle,Mozart,sArrow:AnEssayontheOriginsofMusicalModernity,byKarolBerger,2008]》,说的是这样一个有趣的论点:“巴赫时代的音乐,往往以循环结构为本,因为意指永恒,现在即未来,从阿尔法到欧米伽;十八世纪后期比如莫扎特开始,结构开始有了‘移动,、‘敞开,,时间飞驶,再无归来。”他举的例子包括巴赫的《马太受难》 开头的合唱,它的结尾把两种类型的材料混合起来一同呈现。Berger认为巴赫有意地回避未来和过去,而是令“当下”的截面呈现所有并定格于此,他相信这就是巴赫的理念,巴赫用无声的结构强调信仰。Berger也提到了贝多芬的“锤子键琴”奏鸣曲,认为终曲虽含赋格,但赋格常被远关系调的声音打断。与我的幻觉不同,Berger强调的是“苏醒”,“离别”,这才是贝多芬的调子,他制造区别,不甘对称,他是Berger笔下的流浪者,而西方音乐自贝多芬后,再也无法回归圆满,再也不能终于静止。
我想,这一切,无疑仍然依赖人的听与读,那强韧的记忆之力。无论巴赫的时代还是瓦格纳的时代,但凡有“构”之物,并且是鲜活的“构”,都很难消费,因为它们跟记忆互相斩杀,有胜有负,从未终结。众人努力把自己的心智造成载体和轨道,才能让音乐顺利行驶———音乐和记忆互为风景,互相观看。
马慧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