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的“三棵树”,一棵是2012年3月种的,种在北京小金丝胡同6号院里,树名叫香花槐。
一棵是同年4月种的,种在英伦牛津大学莫顿学院校园里,树名叫樱桃。
这第三棵是我在南京天山路39号找到的,那是原国立编译馆的旧址,这里虽然早就变成一家军工厂了,院子里那棵依傍主楼的大雪松居然尚在,其寿命难以计量,该有百余年了吧。
对树的喜爱源于对神奇大自然的迷恋。也许是儿时模糊的记忆里有清明节我生日那天栽柳树的情景。到老了,每每外出,总喜欢仰面去看高高的映在天空里的树冠和那些横七竖八的枝杈。看,树总是处在缄默的状态,任凭人再怎么折腾,把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这一棵棵挺拔屹立的树,“我自岿然不动”。
我的父辈,有喜爱花花草草的爸爸,喜欢侍弄花园的洋舅母,我乐意将这万物生长之尤物———树,赋予像人格一样的精神。
香花槐原产西班牙,落叶乔木,属蝶形花科。刚栽时细长得像麻秆,风一吹歪歪倒倒,需拴绳系上加以固定。查了资料,得知这种树能长到十米至十二米呢。那叶片羽状,一枝茎上能长出多达十九片。表妹说它会开很多花,我都不能想象,第三年见到了那满树的玫瑰色花朵才相信。
不愿深想这香花槐树下是老人入土为安的归宿,却又多少感到安慰,起码还知道他在哪,有个念想。每到春天,总会有寄托的地方,看那些花朵,多美好啊,即使老人不能从土里探出头看看这因他而盛开的美景。
我从不信鬼神,可偏偏喜欢舅舅的一首诗:“成鬼容易成佛少/做诗容易做人难”。如今写诗的人“逝者如斯”,我妈好说“魂兮归来”,姨妈说还归什么,让他 (她的哥哥)安心在那边吧。
在我去牛津参加栽树后,一些朋友也到了英国,他们预先不知牛津莫顿学院校园有这樱桃树。后来得知错过观看机会,深以为憾。三年过去,这蔷薇科的落叶小乔木长高长壮实了吧? 也该配得上用枝繁叶茂来形容了吧? 三年里会有多少学子在树下的铜牌前驻足徜徉!
2012年在牛津种树的苏立文老先生2013年不幸故去,享年九十六岁。我们原先约好2013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见的,那里会有他的一个大型回顾展,老人致力一生的中国美术研究成果在此展现。可惜后来联系困难,老人家被人事包围,又去上海、台湾,他一定是累垮了。在牛津种树的那个晚上,苏老侃侃而谈和杨宪益戴乃迭长达半个世纪的友情,那些一页页密密麻麻的通信,就在我们下榻的小旅馆里,我帮玮丽连夜拍下,因为信札第二天要物归原主,苏老破例借给她看。第二天苏老送我们去火车站,现在想来这是最后一面了!
无法知晓南京的那棵大雪松是何人栽下的,它的寿命有多少年了。如今人去楼空,当年风华正茂的一代翻译家编辑们大都离世,只有雪松能见证国立编译馆的兴衰。
在我的记忆中,南京是个树荫遮天的城市,正因为此,号称“火炉”的南京才能让它的百姓一代代度过蒸笼般的夏天。妈给我开了一张路条,纸片上写了几个地名,其中有天山路39号,她说就在富厚岗附近。讲不清她有多少年没到那一带了,从一张老照片上看,年轻的妈妈烫着短发穿一件花呢旗袍,在太阳底下皱着眉,她的身旁是舅舅舅母爸爸及萧亦五伯伯,他们一起站的院子,正是1946年从重庆迁至南京的国立编译馆原址。
万万没想到,2014年5月9日,我真的来到了这个院子门前,如今大门上写着大字号号码,这是有军务保密级别的符号。现在已不能随便出入这道门槛。我只能隔着门眺望这棵来自喜马拉雅山脉千米以上的雪松。
好在人托人请来了马伯伦老先生,他是南京地方志的专家,小时候恰好住在这附近,就在国立编译馆的对面的小街上。一同来的天津电视台拍摄组顿生灵感,暂且先不拍编译馆,先要我陪马老走一走这条小街,听他讲述那些民国往事。于是,一批有头有脸的民国人物的名字好似出土文物被点到,包括国立编译馆的历任馆长。我的眼前呈现出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一段文化传承的景象。马老说他六七岁时进过对面这个院子,他说大雪松下面有两只仙鹤。他还说那里安静极了,大人们都在工作。最让我兴奋不已的是,他竟然见过一个年轻的外国女人和他打过招呼,那一定是我的乃迭舅母啊,我嚷起来,他说应该是她,记得她穿花色连衣裙,人非常漂亮,还对他说:小朋友,你好。
等待是难熬的,多方打听疏通渠道,眼瞅着,有点“入地无门”的窘迫。我们无非是想进去看看,接一下以杨宪益为代表的先辈们这份文化遗产的地气啊,却不如一只麻雀可以飞进飞出。
不知是哪位聪明人,居然托人找到一位既是内部职工又有恻隐之心的人。他答应给我们向厂负责人带个话,但快下班了,只好等下午上班后再联系,一行人先找个地儿吃点东西。下午两点,我们真正的贵人终于出现,他叫许兴龙,是该厂工会职员,六月将退休。他说他的领导叫他接待我们。许兴龙引我朝大雪松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好像他是当年国立编译馆的讲解员,而我只是一位来访的观众。我们站在长青的尖塔形树冠下聊着编译馆旧事,面前有三块铜质或大理石的碑牌。一块是镶在楼房墙面的,民国时期由法国设计师虞洪烈设计;一块是2002年南京市人民政府设立,明令为“原国立编译馆旧址”;另一块是1999年5月的修缮纪念。这幢墙色已变的三层西式楼房正屹立在眼前,大门半敞,能看见幽深的楼道。
就这样,那个春末的下午,我第一次走进原国立编译馆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