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魏碑,而魏碑之中,尤其喜爱《张黑女墓志》。
小时候,爷爷天天在灯下写字,给我刻下了认知书法的第一道印痕。现在回想,他临写那些残断的字迹定是魏碑拓片。
1977年4月,我从北京到上海探亲。在朋友的陪同下,有幸到谢稚柳家做客。正巧那天,《人民日报》 发表了叶剑英元帅的诗 《远望》。谢老高兴地铺纸挥毫,为我题写了一幅“赤道雕弓能射虎,椰林匕首敢屠龙”的对联。闲谈之中,谢老得知我喜爱书法,随即又送了我一册线装的 《智永真草千字文》,并在扉页上题写:“每日习此,必有进步”。承蒙谢老的指教,我开始爱上了书法。
两年后,在北京,我认识了刘海粟。在一次闲聊时,他看到我临习欧体,就与我谈起了魏碑。他认为,魏碑骨骼大气,笔力浑厚,对于初学者,应当先写魏碑,再写其它。刘老还讲到康有为如何推崇魏碑,并要我临写 《张猛龙碑》。那时,我只知道颜柳欧赵,对魏碑一无所知。现在想想,如若不知魏碑,何以谈论书法?! 第二天,我就去买了 《张猛龙碑》,由此算是结识了魏碑。
习字贵在坚持。那时,我工作很忙,经常出差,断断续续写了一阵之后,还是给撂了下来。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撂就是三十多年。
这两年,我退休闲居在家,开始重拾魏碑,陆续买了一摞魏碑字帖,逐一临摹,眼界渐渐大开。
北魏时期,碑刻最盛。正如康有为所说“北碑莫盛于魏,莫备于魏”。这些碑刻大多数是民间无名氏的作品,或高古雄奇,或稚拙朴茂,或意趣横生。可谓“随取一家,皆足成体”。历史上,因帝王的喜好和擅长,造就了诸多具有影响的书法家和书体。唯独魏碑从未得到皇家的推崇,沉寂千年。直到清代,洛阳出土一批魏碑,它的变化无常、刀刻斧砍的用笔,一扫明清“馆阁体”的沉闷和呆板,这大概正是魏碑的独特魅力所在。
我喜欢 《元桢墓志铭》 的“俊逸奇恣”,《元显儁墓志铭》 的“庄美端秀”,《始平公造像记》 的“雄重遒密”,但是,临的最多的还是《张黑女墓志》。此碑刻于公元531年。清包世臣认为:“此帖峻利如 《隽修罗》,圆折如 《朱君山》、疏朗如 《张猛龙》、静密如 《敬显隽》。”康有为则赞誉道:“化篆、分入楷、遂尔无种不妙,无妙不臻,然遒原精古,未有比肩 《黑女》 者。”据汪曾祺在 《天地一瞬》 中记述,上个世纪40年代,他在昆明的一家茶叶店中,曾看到一副不知是谁写的小对联:“静对古碑临黑女,闲吟绝句比红儿”。可见,《张黑女墓志》 虽高雅绝世,却也广泛流传于民间。我临《张黑女墓志》 数十遍,渐渐有所感悟。此碑书法峻宕朴茂,结构扁方,内紧外松,隶风浓郁。虽是正楷,却刚柔相济,生动飘逸,堪称北魏书法的精品。
此碑书体令人叫绝,碑文亦令人观止。其中我最喜爱的一句是:“不因举烛,而自高明;无假置水,故已清洁”。
“举烛”出自 《韩非子》“郢书燕说”。“置水”则见 《后汉书》:“参为汉阳太守。郡人任棠者﹐ 有奇节,隐居教授。参到,先候之。棠不与言,但以薤一大本﹐ 水一盂,置户屏前,自抱孙儿伏于户下。主簿白以为倨。参思其微意,良久曰:‘棠是欲晓太守也。水者,欲吾清也。,”后以“置水之清”表示人民对官吏公正清廉的期望。
碑中引用这两个典故,是说张玄的先人不因他人举荐,自身就有远见卓识;也不用百姓备置清水,本身就清正廉洁。张玄本人官至“中书侍郎”、“南阳太守”,也能做到“民之悦化,若鱼之乐水”,“德与风翔,泽丛雨散”。对于张玄及其先人的这些褒奖,似无从考证。但是,为官要自强,不靠亲友师长提携;为官要自律,不靠百姓民众监督,则是千年的古训和传统。《张黑女墓志》 又为此做了佐证。
古人可以做到的,今人应当可以做得更好。“不因举烛,而自高明;无假置水,故已清洁”理应成为当今的官德和世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