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冰
“酷暑”这个词让我以为贵州是没有夏天的,即便有,与“酷”也没半毛钱关系。贵州的夏像个没啥坏脾气的孩子。所以每到夏天,我都拒绝出省远行,害怕热把我变成一条软体虫。“夏眠”在家是我度夏的主要方式,没有太阳直射的地方空气是清朗的,那团热不会黏着人拽着人。
盛夏里不出远门,近门倒是我愿意出的,因为贵州乡村的夏天会把整个冬天的缺点一点不漏地改正过来,我还可以“逃跑”几天不用干活,像一个外乡人一样闯进村去,旁观人们的日子。今年夏天,我又一次出了一趟近门。距贵阳三百多公里的安龙县打氹村。
贵州地处高原,多山,“开门见山”在这里不是比喻,真的是出门就见山。贵州的山有种憨态,又有种雄浑,我经常会把它想象成某种庞然而雄性的动物,夏天的雷声常常让我恍惚觉得是山的“身体”里吐出来的。在这些巨物的大大小小的缝隙处,隐藏着各自的村落,只要翻过一座山,能就见到稀稀落落的民居,这些被山“含”着的村落,被山庇佑又被山阻挡,要与邻村联络相当困难,特别是从前没有道路没有通讯工具时。这些村落个个都像地球上“唯一”的幸存者,与外界保持几近零度接触。难怪,贵州有喊山的传统,这种在少数民族中的喊山被称为无字的信函。
我去的打氹村,就是类似村落中的一个。
要去村寨,盘山路是必须走的,也因此,贵州司机的驾车技术据称全国一流,他们是瞧不起那些只会开直线的北方司机的。
在去打氹村的路上,见到安龙街上一行六位头缠着圆盘似的头帕,身着布依族服装的中青年妇女,像是逛街,倒没有逛街的步态,整整齐齐排成一队,在闲散慵懒的人堆里直直地走。我想起在哪听说过,这样的走路习惯是多年走田坎养成的,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有没有一点道理。
进寨,有座小石桥的石栏板上写着好些情歌民谣,像迎客的见面礼,更像留给村人过往时的备忘。“想你想得病缠身,想你吃饭难得吞,吃饭犹如吞沙子,吃菜好比吃药根。”“高山点养不用灰,河里行船不用推,青石磨刀不用水,真心实意不用媒。”“我俩中间隔条河,木桥断了好冷落,寄信又怕雨来打,唱歌又怕听不着。”……这样的表情达意很当地,但并没有让外来人有隔膜感,人类的情感表达都那么一致和相通;这些性情之作,用布依调调唱出来一定风情万般。
隶属黔西南州兴义市安龙县的打氹村,是没法“百度”到的“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布依族小村寨。
桥下河水像一面移动的玻璃,看得见河底的石板,光滑如玉,被水“磨”得失去了坚硬的本性。桥的一头,有一棵大约四人环抱的重阳树。当地人说,每年农历六月初六布依族祭神的日子,那桥是最热闹的地方。这个原始村落的民俗至今仍然保持着其传统味道,祭神、对歌、浪哨(即恋爱的意思),六月六这天一样不少。我想起桥上的那些民谣,想必六月六那天,这些歌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在布依族婚俗中,同姓人同村人之间是不对歌、不“浪哨”、不通婚的。六月六当天,女青年吹奏“木叶调”召唤邻村的男青年来此相会。选择“浪哨”的地点要回避自己的父母哥嫂,并且两者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真正的是通过“谈”恋爱来了解对方,以歌为媒,以歌代言。我不知道是含蓄让这爱情的迷宫更加神秘,还是清规戒律成就了这种含蓄,但不论怎样,这样的方式给人带来的画面感在想象中让一段虚飘的情感变得诗意起来。
突然一处美景冒出来,就像歌剧来到最华丽的一章,让我们惊叹:依河而建的茅屋对着青山,山脚下是成片的玉米林,一草一木一水都原始得像洪荒太初,尚待文明的萌芽。这条宽阔的河被村民唤作游泳池,这显得有些奢侈,倒也没见水里有游泳者,或者只是村里想把这一池清水冠上时尚的名。后听当地人说,游泳池的前身只是一个小池塘,当时不是游泳者的天堂,却是一处极刑之地,被沉塘的多为本村不守“妇道”之人,把人装进猪笼沉到水里,不知道那猪笼装着的故事有没有人记下来以示后人,当时我被这猪笼“屏蔽”了,忘了问。我只是盯着那蓝绿得有丝绸质地的水在想,这水底究竟沉了多少不守“妇道”的女人。
对着五色糯米饭我不敢下筷,当地人看出我的犹豫,她说这种糯米饭的颜色是用不同颜色的植物染成的,不必担心,完全天然,这种五色糯米饭也是六月六当天的祭品之一。在这里,似乎一切都与“六月六”有关,对当地人来说,这个特殊的夏天的日子里,才是“复苏”的开始。
安龙是全国武术之乡,而打氹村被当地人叫做武术之村,本村九十岁以上的老人都会武术,并身手不凡。我不禁想象,这个貌似人烟稀少的小村究竟藏着多少金庸笔下的高人?外人哪会知晓。村里有一个铜鼓,平时是见不着的,只在村里有大事的时候,比如老人过世什么的,铜鼓才会由寨老敲响。我很想看看这个神秘的大鼓,可惜没机会。
祖先遗留下来的民俗物事,是不是仍然存在一种潜在的心理力量?或许是有的,虽然在这个不大的布依族村落,大多年青男女外出打工,村寨也难逃老人孩子的留守问题,但走在这个村寨里,除了嗅到一种安适的情绪,并没有人去寨空的萧条和落寞,这样的印象是不是因为夏天的阳光把真相藏匿起来?时间转动历史的魔方,是不是为把真相变成传说,六月六、猪笼、铜鼓……这些词语的背后栖居着无限的想象。越来越多出走的年轻人会不会以别种方式继续本土民俗的传承,我杞人忧天地想。我认识一个侗族朋友,成家立业在贵阳,时时拿出侗族大歌的录音凑在耳边沉醉地听,力图用这样的方式获得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民俗,或许我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对其进行缅怀。当地人也自有他们的日子,自有他们消磨时间和接受外界影响的方式,对于这里的居民来说,这里就是一方好土。
我不是当地居民,不敢妄加评论生活在这里或那里有什么不一样,几小时的游走,只像眼前这盛夏里端上的茶,所有的好都在这一小杯微温的清香里。
要么不出门,如果要出门,打氹村一定是我消夏词典里的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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