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令华
在词学界,吴世昌先生是比较特立独行的一位。他贡献了一些与前人和同时代人不同的观点,打破了词坛的沉闷空气。这本小书选了他关于词学的论文,供读者比较研究。
清代词学兴盛,尤以张惠言的常州派为著。张惠言尊崇词体,主张作词要比兴寄托,意内言外,发展到极端,不免偏颇荒谬,贻害久远。词学界素重传承,老一辈词学家,或师朱孝臧,或尊况周颐,对词学的发展做出了各自的贡献。世昌先生与众不同,他读词,纯出于爱好,开始也读过张惠言的书,但越看越糊涂,总感觉与词本身对不上号,只好扔开不管,自己摸索,断句,找韵脚,查典故,求真意,逐渐形成对词这一文学体裁的真切理解。
上世纪以来,词的多种姿态被强分为豪放、婉约两派,进而独尊豪放,贬斥婉约,甚至上纲到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进步与保守、革命与不革命的高度,以派论词竟成为词坛的主流。对这种无视事实,不对作品自身作分析,以贴标签代替学术研究的粗暴做法,世昌先生极为反感。1982年,他应约到日本讲学,提出“北宋没有豪放派”这一颠覆性的论点,振聋发聩,轰动了日本汉学界,《朝日新闻》报道:“吴世昌创立新说,向传统词论观挑战!”沉闷了几十年的词坛,开始出现生动活泼的局面。
前面所说,是世昌先生所处的中国词坛状况。他为此忧心忡忡。晚年的他,为清除强加于“词”的种种外在负担,返本归真,做出了持久的、坚韧的努力。篇篇文章,都有很强针对性,读来可以感到他的急切与期盼。有时用词激烈尖刻,以致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和误解。但我从偶尔涉猎的一些词学文章中,感到他的努力还是有成效的。今天的词学界,似乎已不再拘泥于按两派论词品,也不动辄强求寄托,穿凿附会的解词也有所减少。
先生读词,不是从名家注释中囫囵吞来,而是自己一字字咀嚼,一句句体会,细微到标点的斟酌,并着重全词的把握,由此,得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新解。试举数例。
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上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联描写歌舞盛席的名句,为历代名家赞赏:舞跳到月将落,歌唱到风欲尽,酣畅淋漓。但是,舞到月落好懂,唱到风尽怎么讲?历来注家的解释都是:画有桃花的扇子下的风如何如何。但是,扇底的“风”怎么唱尽?讲不清楚了,只好说月是实写,风是虚写;或说风是扇下的回声等等,总之都不妥帖,读者依然一头雾水。世昌先生说:“风”乃《国风》之“风”;“扇”是歌扇,一面画图,一面写有曲目,客人就目点歌,歌女依点倚声。歌儿唱得太好,直至将扇上之曲目都唱尽了。抗战前北平欢场犹有此风,先生亲见过。这样一解释,明白易懂,全词豁然贯通了。
又如李后主的《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春去何处?“天上人间”是哪里?一处抑或两处?总给人以含混的印象,难以把握。先生点拨:加两个问号:“天上?人间?”就清楚了。
再如众家多爱说苏东坡填词不守格律,最常举的例子有两首:一是《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一是《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先生以为,这两个都算不得东坡不守格律的例子,而是后人断句错误造成的。《念奴娇》中的“小乔”句应读作“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了”当解作“全”,“全然”、“整个”之意。与苏同时代的秦观,就有“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好事近·梦中作》)的句子。并没有人把它破读成“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来说秦观不守格律。或曰:“了”的此种用法多置于“无”、“不”之前,秦观合而东坡不合。那我们再看唐韩偓的《宫柳》诗:“幸当玉辇经过处,了怕金风浩荡时。”用法与东坡基本一致。《汉语大词典》解做“极其”、“非常”。清代张宗橚在《词林纪事》中取笑有人句读“了雄姿英发”为“如村学究说书,不顾上下语意联络,可一喷饭也”。看来他也不知道这个 “了”作副词,是唐宋人的习语,只好自以为是的“喷饭”了。比东坡晚约百年的稼轩,填了二十首《念奴娇》,其中四首用东坡韵,换头分别为:“堪叹黄菊凋零,孤标应也,有梅花争发。”“憔悴何处芳枝,十郎手种,看明年花发。”“酒罢归对寒窗,相留昨夜,应是梅花发。”“自是不日同舟,平戎破虏,岂由言轻发。”除第一首可议外,其余都只能是六四五句式。再晚一百多年,元代萨都剌也有一首《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其同位句是:“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既标明“次东坡韵”,自然要依照东坡原词的格式。以此反推东坡的《念奴娇》,换头的断句也当是“六、四、五”。再说《水龙吟》,东坡和章质夫,章的原词后三句是:“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五、四、四句式。东坡词相应的句子却被一些词家标点为“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变成七、三、三句式,且又被举作东坡不守格律的证据。先生说:其实这句同样可断为五、四、四句式:“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丝毫不妨碍原意。前面提到,既明言“和”,不可能不守原词韵律,这是一般常识。
说到断句,先生在《论词的读法》一文中还指出柳永《引驾行》“红尘紫陌”,万树《词律》的断句有八处错误,造成对本词的错解。读者可以比较两种断法,何者更贴近原意。
还有一个分片的问题。周邦彦的《隔浦莲》“新篁摇动翠葆”,这首词知之者略鲜,分行录下:
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
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内向对句)
浓霭迷岸草。蛙声闹。
骤雨鸣池沼。水亭小。(平行对句)
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
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平行对句)
屏里吴山梦自到。
惊觉。
依然身在江表。
此词分片,宋代即有歧异,关键在“水亭小”一句属上片还是下片。先生反复研读,认为应属上片。此词虽句杂长短,实有规律存乎其间。从上面分行排列可清楚看出:上片首先六、五言,次五、六言,是内向对句。以下两列五、三言,是平行对句。下片开始为四、六言之平行对句。上片调紧句峭意繁韵密,下片前半韵调疏松语意闲散,悠闲摇曳,最后两句骤紧,转而留下不尽的回味。若以“水亭小”属下片,则上片整齐之句法韵律全被破坏,下片亦因多此三字而将两排对句扰乱,全词文义与音韵节奏配合之美也全被抹杀了。
从以上数例可看出先生读词之用心与功力,故每每能品出真意,做出新解。
世昌先生的治学之路也有明显的个性特点。他少小失学,靠工读自学,在没有师承,多方摸索中前进。他对中国文化强烈爱好,一起步即对汉语语言学的文字学、训诂学和音韵学三个分支均做过不同程度的探索,并取得世人瞩目的成绩。同时,他由英文专业转到中国文学研究,又在世界名校牛津大学执教十多年,视野相对开阔。以广博的中国文化功底,借鉴西方的科学理论和方法来研究中国文学,读原料书,大胆怀疑,用科学的方法求证,这便是世昌先生与前辈一些学者不同的的治学之道,在词学研究上亦是如此——从不人云亦云;从不大而化之,凭印象说话。如说苏东坡是给词增加了新的内容,北宋并没有一个豪放派,所谓豪放词在苏词中亦只占极小部分,是他做了全面的分析后得出的结论,凭数据说话,他人难以驳倒。
“虽尊师说,更爱真理,不立学派,但开学风。”既是夫子自况,也是他的梦。
2015年仲春为《唐宋词概说》作
吴世昌先生的《唐宋词概说》将由北京出版社作为“大家小书”再度推出,这是吴令华女士为新版撰写的前言。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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