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
一百多年前,台湾云林口湖地区,要么是几十年的澙湖,要么是几十年的湿地,循环交错,随着大自然本身的节律变换。如果不是人的参与,本来这也千万年这么过来了。
不幸的是,二十年前,大自然又将澙湖收回,地层下陷,人们苦心经营的家,面临破败:街道、工厂、车间、电线杆,甚至人的祖坟,都渐渐下陷。
一个专门从事检骨的命理先生,将一块块人骨的碎片,用胶带粘好,放进一个罐子里,让亲人拜。海边一座二三层的小楼,称为纳骨楼,孤立而突兀,既无奈,又不舍,隐喻着人与自然之间怨爱交织的关系。
这正是我在台湾纪录片《带水云》中看到的场景。影片中,一条被水淹而废弃的自行车专用道,一个人骑着车蹚水而前。里面都是云的倒影。这个画面隐喻着人与自然相处的多情、天真与无奈。一些镜头表现人对土地的情感:长长的废电线,在风中抖动着,不舍地牵系着人心;一只空椅子,在水淹后干枯的草丛边。
《带水云》获2010台湾国际纪录片双年展评审团特别奖,导演黄信尧。
影片的结尾无疑是道家美学的胜利:用很多特写、抓拍、长镜头来表现各种珍奇的鸟类的欢乐。现在人都走了,重新成为湿地,虽然是人的家乡的失落,却是鸟的家乡的回归。人不要自作聪明,去干扰万物的生命节律。这就是影片的结论。正如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又说:道法自然。
《老子》第二十五章云:
人法地(河上公注:人当法地安静和柔也,种之得五谷,掘之得甘泉,劳而不怨,有功而不置也),地法天(天澹泊不动,施而不求报,生长万物,无所收取),天法道(河上公注:道清静不言,阴行精气,万物自成也),道法自然(河上公注:道性自然,无所法也)。
“道”,不是什么抽象的、高高在上、远离万物的主宰,而就是万物自己生成、自己发展、自己实现自己、自己决定自己;“自然”也绝不是自然界,而是自然而然,道法自然,就是“道”以万物自身的生长为根本,不再以其他目的、其他规定为根本。道法自然是万物自己如此,非创生、非设计、非操控、非压迫,是尊重生命的本身、内在的力量与美好。“道法自然”不仅是中国最深刻的美学与哲学,更是世界文明史上的永不磨灭的思想之瑰宝。
当今世界上最好的美学家,都懂得“道法自然”这一古老的东方智慧。台湾的东海岸非常美丽。然而在要不要开发东海岸的度假村这个问题上,全岛争论不休。于是请来意大利美学家参与讨论,因为意大利也有很多美丽的海岸线。意大利美学家明确地说:不要开发。
因为道法自然。一旦开发了,自然就改变了,成为为了人的目的而存在的事物。台湾东海岸自有其自身的美,如果为了迁就人的需要,东海岸气象万千的美,就将残破而渐渐消亡。
西湖边有一座美丽的山,保俶山,山上有一座美丽的石塔,保俶塔。在西湖波光粼粼的映衬下,端庄秀美。但是为了让西湖更美丽,人们就给保俶山上的树干上,缠满了各种小彩灯盏,晚上远远看过去,在夜空中璀璨夺目,保俶山更美丽了。
可是,杭州有一位老诗人,我的朋友王翼奇先生,却很认真地给有关领导写了一封信,说:有没有想过,鸟高不高兴?鸟晚上会不会睡不好?
人不能为了自己觉得好看,就更多地以人为的东西,去取代自然的东西,过多用人的有限的感官,去取代自然的无限的感官。
终于,老诗人的建议被采纳了,灯只在周末开。于是平时的日子里,保俶山的鸟们又回来了。花香、鸟语、草精神的西湖,才是自然的西湖。
由此可见,道法自然的古老中国美学智慧,并非只是一个文物化石或观念标本,也不完全是保留在故纸堆里的记忆,而更是一个当代有鲜活生命、有真实力量的思想。它在现代世界,越来越显得珍贵。
“道法自然”的观念,不仅是人如何与社会相处、与自然相处的方式,而且是人如何与自己的心相处的方式。苏东坡是这方面最好的导师。《东坡志林》中沈麟士的故事有意思:
刘凝之为人认所著履,即与之。此人后得所失履,送还。不肯复取。沈麟士亦为邻人认所著履,麟士笑曰:“是卿履耶?”即与之。邻人得所失履,送还,麟士曰:“非卿履耶?”笑而受之。此虽小事,然处世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也。
沈麟士是南朝宋时期的一个高人。家里非常贫穷,很小就以织帘子为生,但是他好学不倦,在京城打工的同时,遍读诸书。他后来隐居浙江德清吴羌山(又名乾元山)讲学,学生多达数百人,远道而来。为了长期听课,学生们逐渐在沈的住所周边,自造了一片片“学区房”,依居其间,自成一市。因而当时流传“吴羌山中有贤士,开门教授居成市”的美谈。上面这个故事,是刘凝之与沈麟士做人的对比。刘凝之被人指认穿错了鞋,就把自己的鞋子给了那人。那人后来找回丢失的鞋子,把刘凝之的鞋子送还回来。刘凝之却再不肯要了。沈麟士也被邻居指认穿错了鞋,他笑道:“是你的鞋么?”毫不犹豫地把鞋给那人。沈麟士也不去分辨自己为什么竟然会错穿了邻居的鞋,这样对他的名誉有没有损失等等;邻居后来也找回了丢失的鞋子,送回沈麟士的鞋,他还是笑问:“不是你的鞋吗?”笑着收下了。他没有去指责邻居为什么诬陷他诋毁他,也没有让邻居赔礼道歉,更没有嫌邻居穿过的鞋会不干净等等。东坡认为,这虽然是小事,但是处世应当像沈麟士,不应当学刘凝之。我们当然可以从“难得糊涂”、“处事淡然”、“得失不计”等角度去解读沈麟士的故事。然而,最核心的一个观念,正是“道法自然”。前者都是从“道法自然”这一根本观念而来的。为什么真正的“糊涂”很难做到?正是因为世间人人自以为是的聪明太多、计较太多,忘记真正聪明的、最终胜利的,是天道本身的自然而然。处事为什么要“淡然”?得失为什么可以“不计”,其根本原因都在于你如果激烈地、惊天动地地“处事”,分分厘厘地算计得失,杀伤的是你自己,因为你终究斗不过一切本然的时间与命运。
这样说,是不是就放弃现代人的拼搏、奋斗,成为消极、宿命、一切听从命运安排的懒汉与虚无主义者?不是的。第一,该奋斗的还是要奋斗,该拼搏的还是要拼搏,只不过,不那么任性、好强、绝对,而多一种选项: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知进退、识盛衰、处世超然,生活纯然,有无或然,一切本然,不亦乐乎?第二,“道法自然”除了消极的意义,还有更积极的意义,即:使每一生命,都能活泼泼地生,让每一生命,都能自由自在地生,让每一生命,都能做自己的主人。沈麟士尊重了邻居,让邻居顾全自己,他成全了对方的同时也解放了自己;更重要的是,沈麟士没有像刘凝之那样,让一双鞋子的命运来主宰自己的命运;沈的高明即是退一步天地宽,做了自己的真正主人。噫!东坡一句做人当如沈麟士,真是大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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