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
我是在读小学的1960年代,初次参观了自然博物馆(旧址位于延安东路),我还记得老师要求交一篇作文,至于究竟看到什么,写了什么,现已经没印象了。
然后是1980年代,我带孩子走进这幢建筑物,记得那天看到一匹马的标本,我曾经做过马夫,比较注意它,印象中这匹标本马一直站在博物馆里,纹丝不动,四周昏暗。
写到这里,觉得一种虚幻,那是真实印象吗,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印象往往与想象混合……然而也是在那年,我发表了一篇小说,提到了这座著名的博物馆,提到大厅里这匹标本马,还有就是博物馆的拼花地板,繁复装饰的大厅,梅雨季湿漉漉的大理石阶梯,这匹制作过程中的野马标本,被人碰了一下,整体就摇晃起来,僵直的四蹄在拼花地板上移动……按理说未完成的标本,不可能摆入展厅的,而在小说里,它就这样摆着,仍然像是一匹身躯厚重的单蹄动物,其实它相当轻盈——因为它的内腔完全是空的……小说写到了这些画面,也在另几个段落里,提起大大小小的玻璃假眼,我知道,必须有这晶莹剔透的代用品,标本才会有神彩……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为什么琐碎地讲这些?
毫无疑问,小说跟这年的参观有关,是这座老建筑1980年代留下的印象,而小说的另一面,直接写了制作标本的过程,是更早前的经历。
我在东北嫩江的白杨林中捡到一只死鸟,是1973年的事了,那是一只黑白羽毛的红顶啄木鸟,东北纬度有两种啄木鸟,橡子啄木鸟和红头啄木鸟,后者更醒目,我愿意叫它红顶啄木鸟,它是留鸟,一直生活在本地,体长约20厘米,喜欢在杨树林子里飞,杨木易生虫子,木质松软……而在眼下,它的小身体躺在深秋的枯草中,尚有微温,羽毛光洁,是吃了药野鸡的饵子吗,不会呀,那种当地乡人用黄豆粒制造的毒饵,豆中钻一细孔,压入砒霜,撒在树林里,啄木鸟是不吃的,它是食虫鸟……我带着不明死因的小鸟来到马厩,决定把它做成一个标本,用锋利的镰刀尖割开它腹部,去除肌肉和软组织,充填马厩的粗盐和干草,最后用麻袋针缝合它,理顺凌乱的羽毛,选了一截白桦树杆,用铁钉子钻数个小孔,凭借啄木鸟强有力的喙和锐爪,固定住它;一般鸟爪是三前一后,它的四趾是两前两后,可以牢固紧攀在树皮上,使身体与树杆垂直。
这只标本小鸟与一截白桦树杆,就此牢牢联系在一起,挂在马厩的红砖墙上,它一直属于那种可望不可即的勤劳小鸟,我和几位马夫、几个车把式,通常只能抬头看它飞翔在高高的白杨之间,听到它“笃笃笃笃”的啄木声,一说它每天啄木有600次,也说是1200次之多,它很耐心,习惯把整棵树的蛀虫消灭,再转移到另一棵,而现在,它一直紧攀在我的眼前,一直啄住了树杆,前后八爪扣紧白色桦树皮,尾巴同样抵紧树杆,是它永远的习惯,与桦树杆垂直,这截桦木还特意留有了一个装饰性小枝桠——我心里知道,这设计与经验不符——白桦不生虫子,啄木鸟并不喜欢在桦树林里飞,可是,白桦树杆比杨树杆好看。
小鸟标本就这样一直与白桦为伴,度过了整个冬季,等到接近来年夏天时,小鸟的尾巴却开始渗水、滴水了,在以后的短短几天里,它全身的羽毛都逐渐掉落,这结果非常叫人难过。最后,我只能埋葬了这只可怜小鸟,埋葬了这件鸟标本,整个过程,我写进了那篇小说里。
1980年代的小说,写了博物馆,写了野马标本,应该都与该年的参观有关。而1973年我做的标本鸟,在东北期间的手工小插曲,我当时怎会想到去这样做?为什么会把小鸟固定在一截树杆上?是什么意识埋在我当时的脑海里?
那应该是因为在1960年代,在我的小学生时代,参观了这座难忘的自然博物馆吧。
作者附识:
小说里反复提到玻璃假眼,也即是我做小鸟标本时的焦虑——当时苦于没有玻璃假眼,因此上文写到小鸟标本的生动,是有些过的——记得这一截白桦树杆公开展览到第三天,小鸟的两眼就干瘪凹陷了,直至最后枯涸成一对黑洞,以后,某个马夫在它眼窝里塞了两粒绿豆,小鸟的神色,也就完全变了——这种拙劣做法,与小学生状态的幼稚草率,是相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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