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芹
不知不觉天已收暗,方才的花天彩地被暮色囫囵吞枣地咽下去,龙和狮不知了去向。稠密的人群像被稀释了,朝各个方向流走,零星的鼓声从远处飘落,令刚才那番热闹更深地遁入冬季追赶着到来的黄昏。望着蓦然空落的三角地,他一下失去了做任何事的意图,仿若这一天就是单为这次重逢预留的……
小年刚过,十三区车水马龙挤满了采购年货的人。他是在下午三点钟到的,停车库已满,只能停到几街之遥的意大利广场,再步行过来。天照旧是阴沉着饱蘸雨水,低云垂天匝地,撕不开一条缝隙,连刚刚挂到路边灯柱上的迎春红幡都冲淡不了一天一地的灰冷。
他沿着舒阿齐大街往华埠的中心走,这条街和在半腰与之相连的伊弗利大街夹击出了一片区域,杂货店和小餐馆就像没钱女人的首饰一串串的重复和廉价。两条裤腿一样伸出去的街有如远东遗梦没有割完的小尾巴,不三不四地拖在那里,说不出的怪诞和虚拟。有些地方总让他感觉投出去的骰子翻了几个令人眩晕的跟头落地的刹那再把棋盘上的跳棋又打回它们的起点。榴梿、咖喱、金不换、香茅、薄荷、青柠的味道整日悬浮在空气中,将全巴黎的异味浓缩于此。人的远栖好似远渡重洋的香料,终了不过是嗅觉和味觉的转移。
越往前走,人越多,有锣鼓声传来。走到多尔比亚克街与舒阿齐大街、伊弗利大街交汇的那块三角地,人密得已经走不动了,他便停在三角地的路沿等候,后悔选错了采购的日子。一队舞狮人红红绿绿地耍到街口,鼓声震耳欲聋。
他在国内也没有实地看过舞狮,眼前的场景他只在画面上看过,他出生长大的年代里,这些都被归为“封建落后”,此刻节奏和色彩逼到眼前,席卷了他前半生那些自以为是的假设和替身。
就在这片刻他瞥见了一个影子,称之影子,因为他以为旧事已远。他被时间追捕的力量凝铸在站立的混凝土上,没有拔脚的可能,望着她从人群里推开一条缝钻出来,站上三角地的路沿,像是挤上了他临时歇脚的那条搁浅的船,与他只米半之遥。
他的凝神屏气与其说来自她的出现,不如说来自他的过去不事宣告地突然闯回。她弓下身去系被踩开的鞋带,起身抬头的瞬间也看到了他,那张被憔悴攻城略地的脸,固定在一个抛向他的急促而尴尬的微笑里,苍白得就像外省小镇再无人光顾的教堂外面历尽风霜雨雪的圣像。
他是在这一刻才感到他和她这群人是经历过一场没有火药的战争的,在那么短的历史间隙遭遇超出自然力的离合,除了生死战乱再难找到同等水平的聚合点。败落到那等境地才有如许不由自主、各奔东西,这么想着,他对她的冰冷麻木变成温热复苏的活物,惴惴地在心口奔突着,要扑向她,三角地在这片刻真像是一艘搁浅船挤满了战俘。一分钟前舞狮还仅仅是对他牵动不大的娱乐,一分钟后当他意识到他和她的战俘身份,那木偶般跃动的狮子和喧天的锣鼓全都显出了戏剧尾声的滑稽。
她曾经丰腴宛若浸透蜜桃汁的脸蛋,被时间刀削斧凿,删掉了青春的放肆和充盈,收成一张几乎无血色的长瓜子脸,瘦削的身体紧紧裹着一件米色收腰呢大衣,露出浅灰及膝筒裙,像法国女人一样冬天也裸着只套了薄丝袜的腿。“她把过去的她抹得真是干净啊!”他在内里感叹道,记得她是怕冷的。
“你还好吧?”她走过来并凑得很近,那故作镇静的几个字像是他们之间以及他们周围世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事实上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诚如他刚刚意识到经历了一场战争。
过去的他此时复活于紧紧攥住她肩膀的手指间,而活在大脑中现在的他望着搁在她两肩上冻得发红的手,觉得它们像从来记不住伤疤、面孔被寒冷冻出一层红痂的顽童,又忘了自己是谁。
“你还好吧?”她重复着,眼角有点湿润。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分手后他才看清她的人生就是转着圈奔向目的,而他至今也不清楚他曾是她的圈还是她的目的。
“你和那个白人怎么样了?”他反问她。
“拿到身份不久就离婚了。”
“为什么?”
“合不来。”
“后来呢?”他把心浪起伏紧紧地掩住,越到里面越翻江倒海,她当年提出与他分手的理由恰恰是与那人更合得来。
“又交过几个,法国男人靠不住。”
“靠得住的对你也不合适,不是吗?”他禁不住追上一刀,把她刺向他的再一把把奉还,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盘算过。但他马上发现他揣在心口等待许久的这一刀,根本刺不着她,好像这么多年男人们早就把她磨钝了,那伴随着青春的骄傲在未来的不确定中一寸寸被磨掉,化成坚韧地抵御任何变故的铠甲,自尊、耻辱这些处在优越地位的女人时时拿出披挂的装饰品,对卑微地踽踽独行于谋生路上的女人是奢侈的。
这倒让他警觉起来,转动脑筋寻思为什么这般邂逅她却不避讳地告诉自己这些。她哪怕撒谎都该在他面前炫耀那“异国之恋”,让他在哀怨中再增加些嫉恨。她以往总是能为己所用地搅动他的怜悯心,那就像他的致命穴位,无论他怎么有预知的提前量,终是一触就能让他翻转到她需要的方向。还记得她坦承并提出离婚后又追来一信,说不这么做就得回去,而她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他们不是这么约好的吗,她先走一步。她随便他骂,反正已经遍体鳞伤,到了这步田地,无能的她只剩下这根稻草。“稻草”二字对五雷轰顶的他多少是个安慰,就像她把他大卸八块,转头又来辍连那些血肉模糊的尸块。
“有小孩了吧?夫人在这儿吗?”她望着他的谦卑眼神和因惊喜而凝固的嫣然笑靥丝毫没有被他的“一刀”刺破,那尖刀瞬时化作从玻璃上一滑而过的水滴。
他还是不知如何应答,似乎他其后的人生与她早就有了防渗漏的隔水层,一句“她们不在这里”就终止了话题。
他试着带她走出三角地,但做不到,人越聚越多,舞狮的后面是舞龙,锣鼓愈发喧闹,并不宽的街面几乎被一条黄绸扎的龙弯弯曲曲地灌满了,只见十来个穿同色中装的男子把那异兽举在头顶之上,晃动着手臂让它翻滚飞舞,一刻不停。两人后退到位于“船”尾的面包店橱窗前,一言不发定睛看了一会儿表演,像是这场“劫”后重逢的大戏过快榨干了他们的精力。来店里买“长棍”的白人此时也全都挤到门外看热闹,店内已上了灯,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面包、点心此时黄灿灿、白花花地被弃留在柜台后面,顾客都被街上的异域杂耍转移了注意力,那夸张的兴奋山一样堆在脸上,再次提醒他身在何处。他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塑料袋里装了一根露出大半身子的“长棍”,在此之前,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脸上,那张脸与他曾经爱恋的脸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让他想象、揣摩、欷歔,并从中找回还没有扔完的过去的自己。
“住在附近?”他瞥了一眼她手上的新烤面包,暗示他已注意到她的法国习惯。
“嗯,不远。”
“一个人租的房子?”
“啊,和一个朋友合住,搬过来没多久。”她有些局促,看得出他把她挤进了死胡同。
“男朋友?”他单刀直入剥着她身上最后的一点尊严,那份残酷从身体最深处逃犯似地窜出来溢满了他。
“暂时的栖身地吧。”她却装作看不出他的攻击性,愈发变得坦率,“他是越南华侨。”
他听了在心里咬了咬牙,没有把“转来转去还是回到华人怀抱”这句话吐出来。
冲到嘴边的话,在急刹车时,猛烈地撞击他的肺腑,让他更透心彻骨地感到没人能左右一场大溃逃,那就像卸了闸的火车头,将多少人冲带出原有的轨道,幸运者与受害者反串着角色,真还说不清她和他各自都扮演了什么。这么想着话便吞下去了,他矜持的目光变得袒露而亲密。
她在他的目光转换中哆嗦了一下:“我变得很厉害吧?看着这些舞龙的年轻人,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挪地方真像打仗啊,尸横遍野。”
“我早就看到我们两人的尸体了,谁又能真逃掉呢?现在活着的部分算是劫后余生。”说着他想起近来鬓角生出的白发,一根一根就像小偷一样,打劫完了伤痕似地赖着不走了。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有隔世的感觉呢。也许现在站在这里说话的是两个已死的鬼魂吧。”她似调侃又似认真地附和他。
不知不觉天已收暗,方才的花天彩地被暮色囫囵吞枣地咽下去,龙和狮不知了去向。稠密的人群像被稀释了,朝各个方向流走,零星的鼓声从远处飘落,令刚才那番热闹更深地遁入冬季追赶着到来的黄昏。望着蓦然空落的三角地,他一下失去了做任何事的意图,仿若这一天就是单为这次重逢预留的。
“你去哪儿?我送你。”他说不上是想快点了结,还是想让时间在这命运看不到的死角停下来。
“我也不知道去哪,我们不是鬼魂吗?鬼魂可以随便遛达的,过去、现在、未来,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她将身子倾向他,挽住他的臂膀,那近乎撒娇的语气,好像迅速笼罩的夜色把他们的前世今生一笔勾销了,她又可以从断开的那里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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