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康
假家谱当时又称赝谱,它较多地出现在明末。其时欲海横流、道德沦丧,一些人为了眼前利益而将礼义廉耻等全都抛掷脑后,售假可谓是全面开花,赝谱也较多地出于此时。有明一代到底造出了多少假家谱,现已无法得知,从当时人所批评的“圣贤之后,为小人妄冒以欺世者多矣”来看,数量应是比较可观。
赝谱为何会购销两旺?其中自有其特殊原因……
造假售假在明代后期是较普遍现象,当时不少笔记都有过描述。嘉靖名士叶权在《贤博编》中写道:卖杨梅的“用大棕刷弹墨染紫黑色”以次充好;卖鸡者替老母鸡“持毛擂长尾,假敦鸡卖之”;一条席子看上去光洁喜人,买回去用不多久就变得破烂不堪。售假者都是一旦银货易手,“转身即不认矣”。据叶权观察,“今时市中货物奸伪,两京为甚,此外无过苏州”,因为“都会往来多,客商可欺”,前面的受骗者不会长久驻留,而后来者又络绎不绝,售假者还怕没销路么?同为嘉靖时人的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补充道,杭州也普遍存在诸如“酒掺灰,鸡塞沙,鹅羊吹气,鱼肉贯水,织作刷油粉”等造假情况,他愤愤地批评道:“俗喜作伪,以邀利目前,不顾身后。”上述造假伎俩我们并不陌生,没想到的是它们竟有那么悠久的历史。
伪劣商品泛滥的势头很是凶猛,不甚关心生活琐事的秀才们也感受到侵袭的威胁,因为纸笔、书籍须得从市场上买来。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名的陆树声是上海朱家角人,他的《清暑笔谈》写道,秀才们写字运笔时已无法得心应手,那些笔尽管仍是久享盛誉的名牌,却“用之则锋散而墨涨”,没过多久就只好丟弃。开始时,读书人还以为这是制笔人偶尔的“鲁莽”,后来才明白其中奥妙:粗制滥造不仅可减少工时,降低成本,更重要的是“易败而售速”,用不多久就须得另买新笔,制笔业可不就兴旺发达了吗?至于买回的书籍也是伪劣商品,读书人心中别说有多窝囊了。明初印书用薄绵纸,有“气色超元匹宋”之美誉。从明中叶开始,纸质越来越劣,到万历时则如谢肇淛《五杂俎》所言,“至今日而丑恶极矣”。为了“取其易成而速售”,书坊主又常故意用柔木雕板,印不多久字迹便开始模糊,但仍将它们与其他书页掺杂在一起装订成册。更为恶劣的是,翻刻畅销书时书名不变,目录卷数仍旧,刻印时却将每卷中内容删去若干,以节缩纸板。买到这样的书籍若不与原本校对,购书者还根本不知道已经受骗上当。
消费者都痛恨假货,可是从那些记载来看,有的只是对人心不古、世风浇薄的感慨,却未见有效制止的方案的提出,大家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提高警惕,也难怪万历时张应俞还专门写了本《杜骗新书》。不过也有这样一种情况:购买者本来就不在乎真假,造假者则是根据他们的需要而供货,这类货物中,最典型的就是家谱。
假家谱当时又称赝谱,它较多地出现在明末。其时欲海横流、道德沦丧,一些人为了眼前利益而将礼义廉耻等全都抛掷脑后,售假可谓是全面开花,赝谱也较多地出于此时。赝谱为何会购销两旺?陆容《菽园杂记》卷七中一则记载,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其中的特殊原因:常州有个孔姓暴发户,很遗憾自己没有高贵的血统。当听说太仓有个孔士学家境贫困,却是正宗的孔子五十五世孙时,他便去登门拜访,提出通谱的要求,即要求在家谱上加上他这一支孔姓人,这样他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以孔子的嫡派子孙自居了。在那个暴发户看来,自己出银子,双方各得所需,完全是一桩公平交易,何乐不为?然而他碰上了一鼻子灰,穷却有骨气的孔士学愤怒地拒绝了要他出卖祖宗的建议。那暴发户并不死心,他耐心地等待着,当得知孔士学去世的消息,便再赴太仓,重提此事。也许是穷困所迫的缘故,孔士学的后人爱银子胜过爱祖宗,那个暴发户终于如愿以偿,只花了一船米的代价就把孔氏家谱买走了。陆容为成化间名臣,有“才高多识、雅德硕学”之誉,《菽园杂记》则被誉为明朝“记事书第一”。上述会使孔夫子九泉下辗转不安的故事发生在太仓,记录者陆容又是太仓人,其可靠性当属无疑。明成化年间,商业刚开始步入快速发展阶段,快速致富者毕竟还不多,想到用银子改变出身者似更少,然而当时这一偶然事件,却预示了一种趋势。
到了百年后的万历朝,发达的商品经济造就了显赫的商人阶层。他们有的是大把的银子,生活起居一如钟鸣鼎食之家,通过交通官府,让子弟通过读书步入仕途等各种手段,也获取了不少政治权益,甚至凭银子也可买来学历与官爵。然而这些人没有显赫的世家背景,列不出高贵的谱系,为了弥补美中不足的缺憾,他们便急于寻觅血统高贵、门第显赫的祖宗,如果寻觅不到,就干脆用银子买一个回来。当然,要买到真的家谱并不那么容易,于是暴发户们退而求其次,买本假的也行,只要它看上去像是真的。市场出现了新的需求,自然就会有人来满足它。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七“赝谱”条中,就记载了假家谱买卖的事。那时有个叫袁铉的人寓居苏州,就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为不少暴发户编造过赝谱。在那些假家谱中,被列为始祖的不是王侯就是将相,而且谱中历代的封谥诰敕以及名人的叙文一应俱全,不花大气力认真考证,几乎无法鉴别其真伪。眼见那些暴发户们一个个摇头摆尾地都成了天潢贵胄,这可把苏州的士绅们气坏了,他们联名向公堂控告袁铉,要求惩办。可是袁铉一没谋反,二没盗窃抢劫,那些富商巨贾购买赝谱事也不便深究,最后知府只是将其驱逐出境了事。
袁铉被赶出了苏州,但市场需求还在,后来事态的发展比袁铉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据明末松江人李延昰的《南吴旧话录》记载,当时有人开设了赝谱专卖店,地点就在苏州的阊门内天库前。业主招募了一些贫穷的读书人按着百家姓编制,“姓各一谱,谱各分支”,列为始祖的都是历史上的皇亲贵戚或达官显宦。前来购买者一旦决定附认于哪一支,店铺中的雇员就当场填入购买者及其祖、父辈的姓名。那些家谱都是“贵显者则有画像,及名人题赞,无不毕具”,为了使购买者能将它炫耀于人,店铺制作时还故意“以旧绢为之,成粉墨剥落,或字画糊涂,示为古迹”,这些赝谱的价格一部要卖几十两银子呢。
有明一代到底造出了多少假家谱,现已无法得知,从当时人所批评的“圣贤之后,为小人妄冒以欺世者多矣”来看,数量应是比较可观。那些假家谱传入民间后,各姓的子孙每过几十年就会虔诚地重修一次,其方式、规格均与真家谱无异。于是今天拿到一本家谱的重修本,已无法判断其本源究竟如何,而且即使是明末袁铉等人的产品传至今日,那么经过四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当年的假家谱到了今日也早已成真文物了。自假家谱被奉迎回家起,其后又多次重修,在明末以降的时间段内,就其内容、价值与意义而言,实际上就是一本真家谱,但对于明代及明以前的内容,那就得谨慎从事,因为我们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即面对的那本家谱,说不定恰好就是袁铉等人炮制物的衍生品。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