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
我们当下的文学作品中,陷在利益网络、尽最大可能追求升职与实利的人物形象很多,这些人困在各种人际关系和利益关系中,他们是认同和趋从流行价值观的,这也表明,一些作家并没有建立完整的精神世界,那种对时代流行观念的辨析能力、思考能力不够。作家主体性不强,作品的精神品质不够是当代文学创作的痼疾。
这样的写作现状已经有很多人批评过了,包括我自己。近两年来,当我批评写作者面对时代没有主体性、对世界的看法不够锐利时,我同时也会想到作为文学批评从业者的自己,以及我们当下的文学批评,因此也就很想说说文学批评家的主体性问题。
我想到十年前在北师大读博士时和同学一起讨论问题的场景。当时,我们最热衷的话题是用什么样的理论解读那个作家、那部作品、那个文学现象、那场文学事件。我们经常会羡慕地说,谁谁用了福柯、谁谁用了公共空间理论、谁谁用了女性主义观点……在彼时,我们会为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理论做拐杖而拍手,会认为那样的博士论文是顶时髦的!而从没有想过这样做也可能是有问题的。
后来,我的导师王富仁先生跟我们谈博士论文的写作,他问我们,如果把那些理论放下,你们是否会觉得这部作品美、动人、具有文学品质?如果你们阅读中觉得它并不是美的、不是动人的、没有文学品质,那么,你用最好的理论来阐释它又能说明什么?(大意)那段话使我受到触动。毕业多年,我时常会想到这些。我想到文学理论的边界和限度,想到研究者的主体性。作为研究者,理论修养是必备的,可是,理论不能控制人的感受力和判断力。文学研究最重要的还是应该回到文学本身,研究者还是要尊重自己的感受吧?
当年我们写博士论文时也还有一种研究风潮,就是做史料研究。近年来,研究者的个人辨别力迷失在史料的汪洋大海中的情况,已经被很多同仁都批评过了。前阵子我看完《黄金时代》写影评,非常深刻意识到对萧军朋友圈立场的倚赖,这让人警惕。事实上,我相信对文学史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意识到电影的这个问题,“采信”、“采信能力”于传记电影、史料研究都是挑战,它考验研究者的主体意识和辨别能力。
当然,做当代文学研究还有更重要的部分,现场批评。毕业后,我从现代文学研究转向当代文学批评。我常常问自己,我们这些更年轻的、做当代文学批评的人,在今天的文学时代,要何以自处、如何确证我们自己?我想到孙犁。“文革”结束后,孙犁写过大量的读书笔记、读作品记。如果把孙犁的文学批评文章放在一起,会发现他有他的批评谱系。他不用当时的时髦词语,也不追赶风潮。但熟悉他的读者会很快分辨出,一些作家肯定是孙犁欣赏的,一些作品他肯定是不喜欢的,也不会为某一类作家或作品写一个字的评价。作为批评家的孙犁,他有他的趣味,甚至也可以说是偏见。正是因为有了趣味和偏见,他最终形成了他的批评风格、批评谱系,建立了属于他的作为批评家的精神品质。孙犁是对世界有理解力和判断力的人。
把别林斯基的批评文字梳理在一起,把巴赫金、本雅明、桑塔格、伍尔夫、艾略特甚至纳博科夫、毛姆等人的批评文字归纳在一起,我们很难用“公正”二字来评价他们的批评品质。他们各有个人趣味,各有个人偏见——他们并不负责对世界上所有好作家好作品进行点评,他们是有选择地评价,只评那些与他们的价值观和艺术观相近的作家和作品,他们遵循他们的理解力和判断力。在我的理解里,世界上的优秀批评家,其实都是挑剔的,绝不可能“捡进筐里都是菜”,这最终使他们成为有个人标识的批评家、世界公认的优秀批评家。
今天我们的当代文学领域,一部大作家的新作品出来,批评家们马上跟进阐释。文学评价与新书的间隔有时候连一周时间都不到。读者会发现,是大作家的新作品在牵着批评家走,读者看不到批评家的个人选择和个人趣味,看不到批评家的筛选能力、看不到他的主体选择能力。很多时候,批评家就有如作品的“服务生”。
这是不是目前当代文学批评面对的最大困窘呢?我以为是。怎样重建批评家的主体性,其实就是重建批评家的精神世界、精神品质。我想,只有拥有强大精神世界的批评家,才有可能不被新作品牵着鼻子走,才会有能力建设自己的批评谱系。好批评家是珍惜羽毛的、有品质的写作者,他必须要所评有所不评,有所选有所不选。当然,最后我要特别说明,这是我最近对文学批评可能性的几点思考。所谓思考,就是说我个人的实践能力也不够,需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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