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路遥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今天在东方卫视开播。这部曾经荣获茅盾文学奖的路遥遗作,在1975年开始创作,1989年陆续出版后,至今依然像一面现实的镜子,闪烁着人性的搏斗和理想的光辉。
1992年11月17日,路遥因肝硬化消化道出血医治无效逝世,年仅42岁。他去世已经20多年了,但他的生命却以作品的形式在继续延伸。《人生》、《平凡的世界》一版再版,那些黄土地上的人物及其命运,已远远超越了文学的范畴。无数的年轻人,从中懂得了做人的尊严和奋斗的价值。
他的一生,以像牛一样劳动开始,以像土地一样奉献收尾。他和他笔下的主人公经历着同一个时代,在贫瘠的土地上,用生命灌溉出绚烂的花朵。
——编者
贫瘠土地上的艰苦童年
1949年12月3日,冬天,陕北清涧县石嘴驿镇王家堡村一孔窑洞里,农民王玉宽和马芝兰的头胎儿子诞生了。父亲给他取名卫儿,7年后他才有了大名王卫国,20年后他有了笔名路遥。
王玉宽和马芝兰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贫瘠的土地上。很快,卫儿又有了弟弟妹妹,家里的吃穿都要靠双手土里刨食。像牛一样的劳动,是这块土地上每一个人烙在血液里的第一课,他们坚信,劳动是做人的本分,是生存的根基。
在路遥的童年记忆里,很小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帮助大人干农活了。做的最多的活儿是砍柴:
“有一次,跟一群大孩子到离村五里路的大山里去逞了一回能。结果,由于这种年龄还不能在复杂陡峭的地形中完满地平衡身体的重心,就从山顶的一个悬崖上滑脱,向深沟里跌了下去。我记得跌落的过程相当漫长,说明很有一些高度,并且感到身体翻滚时像飞动的车轮般急速。这期间,我唯一来得及想到的就是死。结果,又奇迹般地活下来了。我恰好跌落在一个草窝里,而两面就是两个深不可测的山水窖。”
在他母亲的记忆中,“我家路遥从小就是精,就是脑子练(清涧方言,即脑子聪明),从来没让我急过肚子。七岁就会砍柴了。砍的柴捆成捆捆,摞在硷畔上,摞下美美一摞,俊得人贵贱舍不得烧。”
7岁那年秋天,父亲拉着他出门。翻过沟壑纵横的大山到清涧县城,口袋里仅有的一毛钱,换了一碗油茶,父亲自己舍不得吃,全给了儿子。这一走,饿了跟人要口吃的,累了路边蹲一会儿,200多里路,就这样一步一步整整两天,鞋子走破,脚上磨出了血泡,终于走到了延川县黑龙关郭家沟的亲伯父王玉德家。伯父伯母也是农民,把大儿子过继给伯父家,是王玉宽和马芝兰掂量了一晚上的决定,在缺儿少女的伯父家里,儿子可以有饭吃。这件事在路遥一生的记忆中,始终挥之不去:
“童年。不堪回首。贫穷饥饿,且又有一颗敏感自尊的心。无法统一的矛盾,一生下来就面对的现实。记得经常在外面被家境好的孩子们打得鼻青眼肿撤退回家;回家后又被父母打骂一通,理由是为什么去招惹别人的打骂?三四岁你就看清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并且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别想指靠别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因此,当七岁上父母养活不了一路讨饭把你送给别人,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你独立地做人从这时候就开始了。”
伯父家也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落户在这里的路遥,小小年纪俨然一把好劳力,拦羊、扒草、背粪、掏地,样样都能干。村里的同龄孩子开始上学了,路遥还在地里干活,他知道,养儿防老,来到伯父家,自己就是这个家的全部盼头。一贫如洗的家庭哪能拿出钱来给他报名、给他买笔买纸买课本?可是一天早晨,养母却把他从炕上叫起,在他脖子上挂上一个书包,轻声说:“上学去吧!”那一刻,路遥的眼睛湿润了。村里的学校只有初小,也就是一年级到四年级,五、六年级属于高小,只有县城才有。迈进高小的门槛不容易,但路遥却考上了。
对于陕北生活艰难的农家来说,能识字就不错了,到县城读书,还要住校,那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奢望。但路遥不放弃,在他的坚持下,养父母咬牙同意了他的决定。
那正是闹饥荒的岁月,路遥是带着干粮上学的。星期天离家时背上三天的吃食,到了星期三,养母挎着篮子,赶15里路,进县城给儿子送去后三天的吃食。在家里已经揭不开锅的时候,母亲的篮子里,仍有红薯,有南瓜,还有掺着糠的窝窝。南瓜是老人自个在窑背上种的,红薯是留给来年的苗种,窝窝面是向村里人讨借来的,借不到的时候,养母便一路要饭……学校的老师还记得,这个读书用功的孩子省吃俭用还特别爱惜纸笔,一到图画课就借故溜出教室,因为他买不起画图用具,好心的图画课老师发现了这个秘密,便将教学用的画笔、色彩送给了他。两年后,在千余考生不到20%的录取率里,路遥考上了延川中学。
在刚刚熬过“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的年头,路遥坚信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和家人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命运。虽然老实巴交的养父母认命,要他回家和村里的同龄人一样种地娶婆姨,好好过光景,但他不认命,他要读书,要“突围”,要做“公家人”。他自己找同学父母找村干部,村干部支持他,借给他2斗黑豆做报名费。就这样,他走上了一条自己选择自己把握的人生道路。
在延川中学里,路遥吃的是同学们帮衬的丙等伙食,吃不上的时候就奔至野外找野雀蛋和能吃的野生果子和植物。但路遥的才华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如饿狼扑食般扑进县上唯一的新华书店,大量阅读、写日记,也像哲人一般发出对人生意义的思考、诘问。年轻的班主任常老师赏识路遥的心气和见识,只要与文字有关的活动,就交给路遥来完成。很快,他的名字就成了全校的“文学明星”,写诗编话剧,组织同学们在学校演出。这让他一扫自幼因贫穷而带来的压抑和自卑,也看到了命运的曙光。
1966年,路遥考上了西安石油化工学校。按照往年惯例,考上中专的学生国家会给生活费,农村户口也随之转入学校,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成为端“铁饭碗”的国家工作人员,彻底成为“城里人”。但这一年“文革”开始,停止招生,他不得不重回延川中学。17岁,正是头脑发热、精力旺盛的时期,何况他根正苗红,文采、口才又是那么的出类拔萃,还很有号召力和组织能力,很快就卷进了“造反有理”的洪流。对这段经历和反思,后来在1978年,被他写成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写一位被造反派“关押”着的县委书记,为避免两派大规模武斗而勇敢献身的故事。
1968年12月12日,路遥带着一本红宝书、一把老镢头,一块新白羊肚毛巾和简单的生活用品回到了家——郭家村刘家屹崂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村里书记同情这个心气高的孩子,1969年冬,将他选送到“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于是他重新回到了县城。
在这段时间里,路遥遇到了来自北京清华附中的女知青林虹,一起读书、写作、散步,他学会了唱《三套车》、《拖拉机手之歌》。但恋情没能长久,在姑娘招工进厂之后,就很快结束了。深受打击的路遥在一天夜里走到郭家村的一个水潭,但“不仅没有跳下去,反而在内心唤起了一种对生活更加深沉的爱恋。最后轻轻地折转身,索性摸到一个老光棍的瓜地里,偷着吃了好几个甜瓜。”这段恋情后来也被他写进了小说,那就是《人生》。
真实的人生,真实的奋斗
1973年秋,在当时的延川县委书记申毅的一再推荐、奔波下,路遥进入了延安大学中文系,从此走上了文学道路。此时,和林虹一个大院长大、一个学校读书、一个村子插队的北京女知青林达,已经是路遥的未婚妻。为了路遥上学,她全力以赴,一心照顾路遥,连路遥上学的铺盖都是她亲手缝的,她用自己的工资,让路遥在大学里不愁温饱,能穿上体面的衣服,抽几包好烟,安心读书。林达长于写作,颇有才思,笔名程远,路遥程远,对仗工整,志同道合。
上大学期间路遥就被借到《延河》做了编辑,从此有了接触柳青、杜鹏程、王汶石、胡采等文学前辈和理论家的机会,有幸得到他们的直接教诲和滋养。1976年8月,大学毕业的路遥在省作协以及延安方面关爱他的人士多方努力下,成为《延河》编辑部的正式编辑,站在了一个更高的平台上。在他多方奔走下,林达也来到西安,1978年元月25日,他们结婚了,婚礼在延川县招待所举行。
走上文学道路的路遥,继承了陕西黄土地文学的传统。在内心深处,他是把柳青看做自己的“教父”的。对柳青的作品的深入阅读和研究,使路遥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思想,他不能零敲碎打地玩文字,而应该使自己的作品,成为所生活的时代的宏大记录。
1981年春,路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荣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他借了500元赶到北京领奖。和生活的窘迫相比,他更焦虑的是怎样尽快写出优秀作品。那个文革刚刚结束的八十年代,全国冒出了一批年轻作家,他不能落后。领奖期间,有出版社约稿,他下了决心,把两年前开始构思并且写了撕、撕了写的《你得到了什么》完成,那是他深埋心底的一段感情,也就是后来定名的《人生》。
这年夏天,路遥只身回到陕北,开始了《人生》的写作。他后来回忆说:
“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这是我的基本人生观点。细细想想,迄今为止,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是写《人生》初稿的二十多天……我准备了近两年,思想和艺术考虑备受折磨;而终于穿过障碍进入实际表现的时候,精神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记得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18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深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乱,怕要寻‘无常’。县委指示,那人在写书,别惊动他。”
《人生》发表在1982年第6期《收获》杂志,立即引起了轰动。1984年,由吴天明导演的同名电影在全国上映,再度引发全国性的争议热潮。在主人公高加林的身上,集合了那个新旧交替时代农村知识青年在城乡之间的境遇,他是历史的现实的全部不合理因素的产物,又是历史的现实的全部必然要求的产物。面对纷繁的争议,路遥日后如此回答:
“这是如何对待土地——或者说如何对待生息在土地上的劳动大众的问题。
是的,我们最终要彻底改变我国的广大农村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改变落后的生活观念和陈旧习俗,填平城乡之间的沟堑。我们今天为之奋斗的正是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这也是全人类的目标。
但是,不要忘记,在这一巨大的历史进程中,我们也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其中就包含着我们将不得不抛弃许多我们曾珍视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永恒的痛苦所在。”
平凡的世界,高贵的普通人
1983年,路遥开始准备像他的文学教父柳青那样,写一部多卷本长篇小说,取名《平凡的世界》,借黄土高坡一个农民家族的10年,全景式地书写中国1975年至1985年的城乡社会变化。他设定这部小说的基本框架是“三部、六卷、一百万字”,决心要把这一礼物献给“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
准备工作超过2年,他阅读了近百部长篇名著,查阅了10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翻看了无数有关政治、经济、历史、宗教、文化以及农业、工业、科技、商业等方面的书籍。累了就往陕北农村下生活,实地采访,乡村城填、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
1985年秋天,路遥只身扎进铜川矿务局的陈家山煤矿,在矿医院二楼一个小会议室里,一桌一椅一床,独自摊开满屋的资料,开始了前后长达6年的长征一般的写作。在日后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他回忆道:
“墙上出现了一张表格,写着1到53的一组数字——第一部共五十三章,每写完一章,就划掉一个数字;每划掉一个数字,都要愣着看半天那张表格。这么一组数字意味着什么,自己心里很清楚。那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泥淖。”
“写作整个地进入狂热状态。身体几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变为机器人性质。
但是,没有比这一切更美好的了。”
“现在,屈指算算,已经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多少天里,没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白天黑夜,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间房子里,作伴的只有一只老鼠。
极其渴望一种温暖,渴望一种柔情。整个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冰。写不下去,痛不欲生;写得顺利,欣喜若狂。这两种时候,都需要一种安慰和体贴。”
完成第二部的时候,他健壮如牛的身体出了问题:
“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了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
“身体软弱的像一摊泥。最痛苦的是吸进一口气就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一坐下,就会睡过去……”
“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着身子勉强用笔在写。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在苟延残喘。”
他甚至想到过放弃、想到过死亡,结果是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在简单的保守治疗后又开始第三部创作。
1988年5月25日,路遥终于在陕北甘泉县完成了最后一行。那一天坐在桌前,他心绪激动以致手脚颤抖,五指痉挛:
“再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和庄稼人的劳动,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从生到死,第一次将种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颗粮食收回,都是一丝不苟,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全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实的劳动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
我在稿纸上的劳动和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本质上是一致的。”
用热水泡过手脚后,他几乎是不停顿地写,划上最后一个标点,从桌前站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圆珠笔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我来到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洗脸。几年来,我第一次认真地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我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两鬓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整个脸苍老得像个老人,皱纹横七竖八,而且憔悴不堪。
我看见自己泪流满面。”
文汇报记者 陈晓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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