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诺昂,德拉克洛瓦曾为在钢琴旁即兴演奏的肖邦和站在他身后倾听的乔治·桑画了一幅画。这幅未完成的油画后来被隐名的收藏者割成了两部分:肖邦在巴黎的卢浮宫,而乔治·桑则在哥本哈根附近的奥德鲁普加德博物馆
肖邦与乔治·桑的爱情故事被多次搬上银幕,图为1991年英国拍摄的电影《春光奏鸣曲》,朱迪·戴维斯与休·格兰特主演
文汇报记者 陈晓黎
今年是法国作家乔治·桑诞生210周年。在19世纪法国大革命前夜的巴黎,这个用乔治·桑笔名写作的小个子女性,像一道闪电,直接撕开了那个时代的禁忌。
乔治·桑是个民主主义者,也可称得上是女性解放的先驱。她率先打破了当时男性主导的婚姻桎梏,独立工作抚养孩子;她在一个敌视女性自由的俗世里尽情追求女性爱的权利……虽然这些使她生前蒙受了漫画般的嘲笑,并一度遮蔽了她在文学上的光芒。
乔治·桑属于最早反映工人和农民生活的欧洲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描绘细腻,文字清丽流畅,风格委婉亲切,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她被同时代人公认为最伟大的作家之一。雨果曾说:“她在我们这个时代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特别是,其他伟人都是男子,惟独她是女性。”
2004年,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在献辞中写道:“共和国向她致敬!……她为平等、博爱和妇女权益所作出的伟大奋争,体现了法兰西的精神,也将继续照耀着我们这个时代。”
一半是贵族一半是平民
1804年7月1日,巴黎,陆军中尉莫里斯·杜邦拉着小提琴,迎来了女儿的诞生,取名露西·奥罗尔·杜邦。30年后,这个血液中一半是贵族一半是平民的奥罗尔,最终成为了作家乔治·桑。
奥罗尔的家族,父系一族身世显赫,往上一直追溯到波兰国王奥古斯都;母系一族却低微得多,母亲苏菲是小店主的女儿。当时的法国风起云涌,拿破仑·波拿巴正在把整个欧洲变成他的战场。作为军人家属,3岁的奥罗尔是军中将士的开心果。4岁时,杜邦中尉不幸堕马身亡,回到法国诺昂贵族庄园的乔治·桑很快又“失去”了母亲——因为婆媳水火不容,母亲独自去了巴黎。
奥罗尔的祖母玛丽是个性格刚烈的女人,她原是奥罗尔曾祖萨克松元帅的私生女,硬是靠着一次又一次顽强的上诉,登堂入室。她对孙女百般宠爱,信马由缰。于是在诺昂的乡野里,对土地的亲近和对农人的同情,成为奥罗尔的情感启蒙,在日后成为她写作时取之不尽的源头。
在祖母的羽翼下,奥罗尔的童年一马平川,唯一的羁绊是常常涌上心头的对母亲的思念。作为惩罚,她被送进了修道院,这是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的阶级不公。两年后,自觉不久于人世的祖母将她接回诺昂,此时的奥罗尔已经16岁。翌年,祖母病逝,虽然给她留下了一座庄园和50万法郎,但未成年的她还是得由母亲监护。她眷恋母亲,可母亲身处的市民阶层生活却让她感觉陌生而恐惧。她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带着她的庄园和财产,成为杜德旺男爵夫人。这是奥罗尔一生中唯一的婚姻,也是一段唯一没有感情基础的两性关系,虽然生了一儿一女,但奥罗尔对丈夫的不满——酗酒宴饮、不懂艺术、乱搞女仆、坐吃山空、霸道蛮横——日益不满。她开始思考男女为什么如此不平等,并付诸行动。1830年,法国爆发七月革命,帝制崩溃,自由、共和这些新词汇唤起了奥罗尔天性中沉睡的叛逆,她离家出走了,投奔巴黎那些曾来诺昂度夏的大学生,并直接向丈夫提出分居。这在当时的法国简直是骇人听闻,人们可以宽容一个丈夫的种种不堪,却无法接受一个妻子的反抗,更何况事关上流社会的颜面。四年后,她以交出庄园和那笔庞大遗产监控权的代价,获得了自由和儿女。
爱与被爱,这就是幸福
带着孩子闯入巴黎的奥罗尔,很快见识了生活的残酷——从丈夫那里死命抠下来的几个钱,根本不够租房吃饭。她不得不学习母亲那种粗鲁直接的生活方式,换上便鞋挽起袖管独立干活,晚上在灯下读书看报写文章。很快她发现,和那些体力劳动相比,真正能救她的是她脑子里的思想和手里的羽毛笔。虽然《费加罗报》给的稿费不多,但至少不会饿肚子。
桑杜,一个巴黎法学院毕业的20岁的年轻记者,搬来与奥罗尔同居,一起开始写小说,共同署名于勒·桑杜。奥罗尔惊讶地发现,她手里的笔用在小说上简直如鱼得水,第二部《印第安娜》完全是她一人完成,桑杜坚持她应该独立署名,于是,乔治·桑诞生了。
巴黎把奥罗尔变成了乔治·桑,但巴黎人很快发现,奥罗尔带给巴黎的,不仅仅是那些署名乔治·桑的小说,还有源源不断的惊世骇俗。
1831年夏季,巴黎上流社会云集的社交场合,有规律地出现了一个身穿长礼服长裤、脚蹬长筒靴、手夹雪茄的小个子,当她进门脱帽时,目瞪口呆的门童嘴唇颤抖不知该称呼“先生”还是“女士”,而她却开心大笑——她就是乔治·桑,一个将世俗踩在脚下只为获得和男人一样自由的女人。
她搬进了蒙马特区的公寓,她的家也成了往来无白丁的艺术沙龙,几乎整个巴黎的文艺界人士都曾在这里诗画应和弹琴放歌。这里催生了源源不断的艺术灵感,也让巴黎的报纸觅得了不尽的绯闻花边,上流社会对之嘘声频频,连巴尔扎克都不得不表示,这个嗓音低沉说话威严举止粗鲁的女人实在令人生畏。
桑杜走了,取代他的是同样年轻但还籍籍无名的梅里美,但这段恋情只维持了几天,直接的成果是梅里美据此写了一部小说《双重错误》。但乔治·桑爱的脚步并不因此停留,她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活着!那是令人沉醉的!去爱,也被人爱!这就是幸福!这就是天堂!”
1833年6月的一个晚宴,腰佩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乔治·桑吸引了年轻的贵族诗人缪塞的目光。接下来的半年里,她是他生命唯一的天空,一首首抒情诗因此诞生,但这段恋情在威尼斯破裂,她剪下一缕头发送他表达悔意,他回报长篇小说《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其中的皮埃松夫人就是乔治·桑这位贵妇人高度理想化的画像。
1836年,经李斯特引荐,身着男装抽着雪茄的乔治·桑,握住了年轻的波兰钢琴家肖邦的手。当时的肖邦,怀揣一把故乡的泥土,又正苦恋着一个同样来自波兰的姑娘,他的教养令他对乔治·桑很不以为然:“她真的是女人吗?我有些怀疑。”再见已是两年后,伏在钢琴上的肖邦满怀失恋和肺病的痛苦,指下的琴键也随之流淌着哀婉忧伤。这一次四目相对,乔治·桑没有犹豫,她的唇直接压在了他的唇上。
一夜间,这个吻引爆了巴黎的蜚短流长,但主人公却已奔赴阳光灿烂的西班牙,一家四口,她把他叫做“我可怜的宝贝孩子。”她甚至亲自买菜、下厨、操持家务。从那里回来后,他们便公开住在一起,带着乔治·桑的孩子,巴黎过冬,诺昂度夏,长达9年。
关于乔治·桑和肖邦同居的岁月,后人有过无数的或罗曼蒂克或满怀恶意的猜想。但唯一真实的情况是,那段时间里,作家乔治·桑完成出版了她最出色的小说《康素爱萝》、《波丽娜》和《魔沼》,音乐家肖邦创作了他流传后世的大部分作品,如《F小调狂想曲》、《波兰狂想曲》、《B小调奏鸣曲》、《波兰舞曲英雄》以及为乔治·桑作曲的《第6号圆舞曲降D大调「小狗」》等。乔治·桑在日记里记录了这样一个夜晚:
肖邦伏在钢琴上,完全不在意是否有人在听。他开始了一段随心所欲的即兴弹奏,然后停了下来。“继续,继续啊,”德拉克洛瓦喊道。“这不是结尾!”“这甚至不是开头。什么也出不来……只看见些游走的倒影,影子,形状。我想找到一种相宜的颜色,可是我连轮廓也找不着……”“你不可能只单单找到一样,”德拉克洛瓦说,“颜色和轮廓会一起出来的。”“要是我只能找到月光,那会怎样?”“那么你就能找到光影的反射。”德拉克洛瓦的这个想法似乎满足了这个神圣的艺术家。他又开始弹奏……随着我们耳中舒缓起伏的音乐声,宁静的颜色渐渐开始显露。突然,蓝色的音符凸显了出来,夜色随之将我们包围,湛蓝的,透明的。薄云展开奇异的形状,遍布天穹。被云彩环绕的月亮洒下大大的乳白色的光晕,将沉睡的颜色唤醒。我们梦想着一个仲夏之夜,坐在那里等待着夜莺开始歌唱。
肖邦的肺病日趋严重,乔治·桑日夜照料着他和两个孩子,直到1847年,肖邦出走。其间曲折,流传的版本更多的归结于乔治·桑的女儿。9年间,乔治·桑的孩子逐渐长大,尤其是女儿情窦初开,简直翻版了母亲的叛逆,有说她因与雕塑家奥古斯特·格莱辛格密订婚约被母亲不容而报复,有说她爱上了肖邦……在巴黎,肖邦心情十分忧郁,肺病加重,还要带病教学生。想起和乔治·桑在一起的这些年,他很有感触,于是,写下了一首《升C小调圆舞曲》。1849年10月,肖邦弥留之际,对身边的友人提及乔治·桑:“她曾经答应过让我死在她的怀里啊。”乔治·桑没有参加葬礼,但那个曾在她家掀起波澜的女婿奥古斯特为肖邦制作了脸模和手模,并创作了一具音乐女神雕像,永远守护着肖邦的墓碑。
女性的典范
肖邦死后,乔治·桑的生活里不再有起伏跌宕的爱情,她安居诺昂,只有写作,才会点燃她的激情。
1851年底,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发动政变推翻第二共和国,大清洗开始了。眼看着许多无辜的人被捕入狱,乔治·桑坐不住了,她请求觐见路易·拿破仑,恳求他“大赦,大赦吧!”路易答应“实现法国最优秀女性的愿望”,中断了一批政治犯的流放,赦免了4个即将上断头台的年轻人。但很快,路易以拿破仑三世的名义称帝,乔治·桑失望之余,更是在诺昂闭门不出,专心写作回忆录《我的生活》和田园小说。她把她的热情转到农民身上,用卢梭式的对于自然的热忱来谱写田野的牧歌,这些小说里有天真纯朴的魅力。其中,《魔沼》无疑是这些乡村小说中的宝石。这部小说描写贫穷的农村姑娘玛丽同农民热尔曼相爱而结婚的故事。他们蔑视金钱,宁愿自食其力,是法国小说中理想主义的最高水平。1876年6月8日,乔治·桑在诺昂与世长辞。福楼拜写信给屠格涅夫:“可怜的母亲乔治·桑的去世,使我感到无限悲痛。在她下葬时,我像小牛似地哭了,而且哭了两次。她永远是法国的一位杰出人物,而且是法国唯一的光荣。”维克托·雨果为她写了一篇著名的悼文,评价她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男女平等是人与人之间平等的一部分,一个伟大的女性是必不可少的。妇女应该显示出,她们不仅保持天使般的禀性,而且还具有我们男子的才华。她们不仅应有强韧的力量,也要不失其温柔的禀性。乔治·桑就是这类女性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