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芸
“文革”在进入了第九个年头后,种种的迹象表明,事态正在向暧昧复杂的方向发展,疾风骤雨后漫长的胶着期让人更加难熬。
他(我的祖父夏衍),自1966年12月4日一个寒冷的凌晨,从家中被抓走以后,与世隔绝地被关押了起来,开始了8年零7个月的“牢狱之灾”。里面的日子要比游街、批斗难过,无休止的疲劳审讯、拳打脚踢,他的锁骨被打断过,腿骨最终也被踢断了,眼睛几近失明,胃肠又大出血……1969年2月,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道又回来了,“全身的皮都脱掉,重新换过了”,跟阎王爷那儿打了一个招呼,或许是那几年“人满为患”,人家没收。
他是个文人,但有着从政的经验,同时还有着新闻记者的敏感,嗅出了1971年“林彪事件”后时局的变化。果然,第二年起,可以被允许规定时间内会见家属了。他用烧过的火柴头,在黄草纸上写下“不白之冤”四个字,悄悄从会见桌下塞给女儿沈宁。家中的一切让他宽慰,妻儿无恙,还添丁进口地有了第三代,这在那个家破人亡的年代是非常幸运的。
高墙内外从来都是互动的,一动一静。邓小平出来工作以后,与周恩来共同推动,陆续释放被长期关押的高级干部。1975年6月3日,他从“交通干校”转移至“秦城”监狱,待遇提高了,干扰也相对少了。他最为得意的是拆被面、洗被面、缝被子,自己全会做,那一刻的成就感让他不感觉自己是一个“损目折肢”的人。
“1975年7月12日清晨,专案组和监狱负责人突然宣布:‘周扬一案可从宽处理’,即日解除‘监护’。我感到意外,但我还是冷静地对那个专案组的小头目说:‘关了8年半,批斗了几年,要解除监护,得给我一个审查的结论。’对方蛮横地回答说:结论还没有,但可以告诉你,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时,和专案组一起来的对外文委的项明同志对我说,已经通知了你的家属,都在等着你,先回去吧,于是我就拄着双拐离开了秦城。”
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一切事出有因。源起于在江西丰城的林默涵在1975年6月17日写给毛泽东的一封信,表示希望“留在党内”。7月2日,毛泽东在林默涵信上批语:“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分配工作,有病的养起来并治病,久关不是办法,请讨论酌处。”最高指示在这十多年里决定着每一个人的命运,他更是不能例外。而对于这次的“释放”,他的反应似乎迟钝了,他还在固执的懊恼:“刚刚洗好的被子,缝好了,还没来得及睡一觉,就让我回家,白忙了……”
回到南竹竿胡同113号的家,院落破败,房屋也被霸占。好在一家人安在,他写信告诉老友:“十年来第一次得到团聚,深有‘生还偶然遂’之感。”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家中老黄猫“博博”还活着,它聪明,当年红卫兵一来抄家,它就赶紧窜上树逃到房上去,夜里再回家吃饭。博博已经几天不进食了,老主人一回来,它拖着身体爬到他脚边,请过安后,第二天就“走”了。它像是一直在等,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在城欲摧的乌云下,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未见光明。“释放”回家并不等于获得了自由,头上的“帽子”没摘仍是待罪之身。
这十年间他总是被强迫着回忆自己的一生,反复的“认罪”。“1966年夏天被关在文化部附近的大庙,‘革命小将’用鞭子逼着我唱那首‘我有罪、我有罪’的歌,我无论如何也唱不出口……”。“我记得很清楚,1967年5月1日,‘专案组’的头目责令我在一星期之内,写出一份从祖宗三代起到‘文化大革命’止的‘自传体的交代’,我如期写了三万多字,可是交出之后的第三天,就被叫去‘问话’,那个穿军装的头目拍着桌子怒吼:‘不行,得重新写过,要你写检查,不准你替自己树碑立传。’我记得这样的‘交代’前后写了三四次……但这也逼使我比较系统地回忆了过去走过来的足迹。”几年折磨下来,“我倒真的觉得自己的过去百无一是,真的是应该‘低头认罪’了”。“从1972年3月到1975年7月,我有了两年多的独房静思的机会”,反思自己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功过是非,他渐入了“佳境”。
“从来不知道疲劳的我,现在已经是体残心惫的老人了”,这是他回到家后的一再感叹。阴云未散、风烛残年、盖棺不可定论,他又一次写了一遍《我的家史》,落款为“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日,记于北京。”
这次跟以前任何一次的“交代”都不同,他准备留给家人。于是,他在第二年特别地加上了一行字:“沈宁妥存七六.四.三”。他坚信:人间不会永远是“冬天”。
8月26日,他在“结论”上签字。结论要点为:“犯有路线错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恢复组织生活,补发监护、审查时期停发的工资,由外交部养。”……
1975年,我的祖父夏衍从地狱回到了人间,那一年,他刚好七十五岁。
(作者为夏衍先生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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