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宁
查阜西先生是我在四十多年前的古琴老师。我已经很久没弹琴了,然而近年来,我在中国的南方问茶访茶,虽不问琴,有茶的地方却往往有琴。每当我听到熟悉的琴音,特别是查先生曾弹唱的琴曲,心里总是充满了对他的无限思念,我常想:查爷爷若看到古琴的今天,他会对我说什么呢?
查阜西先生出生于1895年的湖南,从小熟悉那里的民歌,猴儿鼓,花鼓戏,也弹琵琶,吹箫。十三岁那年,从家庭教师夏伯琴那里学得半首《渔樵》开蒙(夏也只会弹这半曲),又与天门山下大庸的琴师田曦明学过几首琴歌,以后十几年中,他的琴曲完全是靠自己从减字谱(古琴自唐代以来的文字谱)里“按弹”出来。也许正是因为学琴要用很多心思,查先生很早就把古琴看做是“五脏俱全”的中国文化载体。从上世纪20年代在上海写有关琴律的文章开始,他一直潜心研究古代的琴学理论、音乐思想。为了抢救和保存古琴曲谱、文献和提倡古琴音乐,1936年,他与琴友们在上海和苏州组织今虞琴社,创刊物,写文章。1945年,他去美国考察民航,在大学里讲古琴课,开演奏会,还将美国国会图书馆中珍贵的《神奇秘谱》和《太音大全》复制后带回来。
到了1949年之后,查先生才真正能专心去做古琴的事情,特别是在1954到1965年的十年间。1954年,他在北京组织琴会,在全国进行古琴巡回演出,在电台介绍古琴。1956年他又与许健和王迪先生在全国各地做古琴调查,采访琴人和录制琴曲,收集到大量珍贵的琴谱和音响资料。1960年起,查先生开始组织和编辑巨著《琴曲集成》,其中收录从唐人手抄《碣石调·幽兰》到清末民初的《琴学丛书》一百五十余种琴谱。
查先生的一生多是在烽烟动荡中度过的:从1920年加入革命党,随孙中山先生去广州,到1924年在湖南参加国共合作,从1928年在武汉被汪精卫政府投入监牢到1930年在上海兴办民航,从1937年在抗战中去西安和云南转移航空器材到1949年受周恩来的委托去香港组织两航起义,古琴总是与他相随相伴,“剑胆琴心酒肚肠”正是查先生经历的写照。到了晚年,查先生以为他真能专心致学,实现年青时立下的“集诸家琴说”振兴琴业的宏愿了。但是,在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中,查先生家被“抄”,人被斗,被关进了“牛棚”两个月。释放出来之后,又被迫搬出他的家,搬进蒋宅口的一幢单元楼,我也就是在这之后认识他的。
1970年初的一天,我随父亲去访查爷爷的邻居,听到查爷爷弹唱《苏武思君》,很喜欢,就走进去听他弹琴,和他聊聊天。在谈天时,查爷爷了解到我的爷爷是吴觉农,1956年他们还一起去过安徽考察一个月,一个问琴,一个问茶。那天,离开查爷爷家时我就捧回了他送的一张古琴和一套古色古香《琴学入门》。这种情景在今天看来是难以想象的。“文革”中,老一代的琴人走的走,散的散,琴是“四旧”,也再没有年轻人学,我对琴好奇,查爷爷就寄希望于我。但他一定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学琴的,有一次他的朋友李伯琴女士去看他,爷爷告诉她我在学琴,她就笑着说:“那小宁就是您的关门大弟子了。”说得查奶奶都笑了。当我们从查家走出来时,李女士却对我说:“唉,你查爷爷真是不想‘关门’呵,我讲个笑话,他都没笑呢。”
第二次去爷爷家是去上课,他已为我用毛笔抄好了琴谱。他把古琴的开手第一曲《仙翁操》改成了《东风操》。我们唱的不是“仙翁,仙翁,得道仙翁”,而是“东风,东风,压倒西风”。可我唱了两遍不顺口,就停了下来,说:“爷爷,这词和调唱不到一块儿,我不喜欢!”爷爷愣了一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们才改回唱“仙翁”了。近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捧着这张爷爷手抄的《东风操》,总是心疼着他那时的感受:他是想到我是在“文革”中长大的一代,怕我不接受“仙翁”的概念才改成《东风操》的,他是想让古琴在我们这一代人延续下去才改的呵!
爷爷教我时,学琴的青少年就我一个,那时候全国有没有十个中小学生在学琴?而这几年里我碰到的很多琴人都是我认识查爷爷之后才出生的,他们对古琴减字谱熟悉,对古曲的兴趣极为浓厚。无论在哪个城市,从小学生到大学生,还有医生、老师、业主、会计师和电脑工程师,他们在琴中找到了“静”,他们弹琴是出于对琴乐和琴文化的喜爱。今天的中国有多少人弹琴,没人做过统计,但我的几位古琴老师根据他们所编的教材在全国的发行量,推算说至少也有五到二十万人。
我向查爷爷学琴的时候,除了与爷爷对弹,也没有别的琴乐可听。以后,爷爷把没有被红卫兵砸碎的管平湖先生弹的《幽兰》和他自己1945年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录的四张珍贵唱片送给我。他对我说:“你应该多听琴乐的,可惜我只有这几张了。50年代,我们在全国各地也录过不少各家各派的,可是现在你听不到了……”爷爷哪里会想到今天,不但他们当年录的古琴曲很多都能听到,他对我提起过的琴家们都出过专辑,在网上能看到我当年的老师和琴友们的精彩演奏。近来,我结识了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国鹏先生。在十五年之中,他不仅在中国,而且在欧、美,在日本,收集到大量古琴音乐,涉及百年内的三百余位琴家,时间跨度超过一百年。以他的收藏为基础,中国二十世纪古琴音响的“琴曲集成”的出版正在酝酿和操作之中,爷爷他们五十年代在全国收集的全部琴曲也在其中。
1972年,爷爷介绍我去李祥霆老师那儿学,后来又遇到吴文光和龚一老师。我那时年纪小,文化素养很有限,弹得并不好,只是那时老师多而学生少,我才有机会到处拜师。每次弹下一曲,我就会去弹给爷爷听。《梅花》、《流水》、《平沙》,到今天我仍记得爷爷那高兴的声音和难得的笑容:“小宁呵,你能弹《梅花》了!”“啊,你能弹《潇湘》这样的大曲了!”……那时我学古琴与学钢琴、学长笛是一样的,就是学曲子,能弹熟就好,并不情愿在减字谱和琴曲的内涵上花时间,对古琴文献就更没有概念了。爷爷一定是察觉了,每次我去,他都会让我为他抄一点点关于琴的笔记,但我总是囫囵吞枣地抄,从未去体会文字的内容,更没有问过爷爷任何问题。现在想来,觉得很内疚。而当年我常看到的,爷爷在整理之中的,他桌上的那些琴谱和手稿,就是今天这三十巨册的《琴曲集成》呵!所以无论在哪里,当我看到琴人手中的这本书,总是有一种特殊的熟悉和感动。
这一套《琴曲集成》给了多少琴人打谱和学习的机会,去年十二月在杭州举办的中国琴会打谱会,有一百六十人参加。那么多人都出于爱好在尝试打谱。当然要真正打出有历史价值的,值得别人去弹的曲子的确要有很高的琴技、深邃的音乐和文化修养,但能走过这样一个摸索的过程,就能够更深地体会琴曲和文化。查爷爷对中国古琴文化的深刻认识不也是从他年青时打谱的摸索中而来?
几个月前,我拾起了多年没有碰过的古琴,从《梅花三弄》、《平沙落雁》弹起,手是生了,但心中感受却比小时候丰富多了,能体会到琴曲中每个音韵味。夜深人静之时,就是用心地去调调弦,弹一首小曲,也是一种不可言喻的享受。古琴真是奇妙的乐器,左手那几十种的吟猱绰注能把一个人心中各种复杂而细微的律动表现得淋漓尽致,古琴音乐的丰富很多就是在这样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暗示之中,这就是中国琴文化的深邃之处呵!
想到半个多世纪前,我爷爷与查爷爷去安徽考察,带着复兴茶业和琴业的希望。提笔作文时,我忍不住猜想查爷爷若看到今天人们学习古琴的情况会对我说什么,停笔之时,字里行间我看到的是他那温厚、儒雅而又略带惊喜的笑容。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