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叟
我的外祖父严惠宇是位收藏家,在沪镇两地均有书画藏品。我自幼来镇江外祖母处读书,每年盛夏,总要将镇江九如巷所藏书画及线装书籍全部打开,摊在阳光下曝晒,以防霉蛀。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产生了兴趣。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书画上鲜红的印章,字体特别,形象独立,不胜喜爱。十七岁那年正式拜刘伯年先生为师,学治印。约两年,刘先生认为学有所成,告之外祖父,外祖父把我推荐给半丁老人。
半丁老人就是陈半丁先生,长住北京,时任中国画院副院长,1918年与外祖父结拜金兰,深情厚谊,维系终生。陈曾为外祖父刻一印“三半斋主”,外人不解,以为是外祖父有三位夫人而得名,非也。原来陈半丁是双胞胎兄弟,所以叫“半丁”,而外祖父则被他视为又一胞弟,是第三个半丁,故名“三半斋主”,尽管陈年长十九岁。以往书画界人士虚岁六十方可自称老人,听外祖父说,陈半丁五十九虚岁时即自号“半丁老人”,结果居然碰到较真的人来“论证”,弄出一番尴尬。
我挑选了一些当时自认比较满意的印章,钤在连史纸上,交外祖父寄半丁老人。不久陈复信说:“贤外孙佳作,学有根底,有胆有识,有见有门,对此道中是一位极难得之聪敏特顶优秀人才。余生平九十来第一朝所得闻之青年,惜如三国中水镜赞叹卧龙生非其时也。兹见其所刻诸印之用法取意,生动灵活,干净老到,太不像少年之作,但不知现年几何?见时请代吾多多称颂。”此信写于1965年8月14日,半丁老人因与外祖父深交,爱屋及乌,对我赞誉有加。另一方面,身在北京的他,已预感到不祥之兆,1965年7月18日毛泽东作了关于人体模特儿的批示,批判“齐白石、陈半丁还不如清末某些画家”。“生不逢时”的感慨当由此而来,我们远离京城,不晓内情,懵懵懂懂,只为半丁老人的称赞沾沾自喜,哪知举国大祸将临。
1966年3月,外祖父让我与半丁老人直接通信,随信寄出近作钤印十一方。3月6日老人回信,“阅之大快”,同时“乃授吴昌硕之指正,凡治印必须刀笔兼全,方圆并用,粗细不拘,以自然气为主。不应一味修饰,或生拷硬做,是为至要”。寥寥数语,道出半丁老人治印之道的三昧真经。刀笔兼全,讲究自然气,确是切中时弊之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种境界者,能有几人?霸气、怪气、匠气、小家气、做作气,统统相形见绌。
3月6日的信中,老人应我之请求,将其手头自刻之印章钤印于我寄去的印稿空白之处,共113方。同时出了一道考题,说其中有三、四方乃是吴昌硕所作,一为陈师曾所作,“希能认明示之”。我对吴昌硕印谱比较熟悉,辨认并不困难,又请刘伯年先生予以确认后回复。半丁老人3月27日回函时表示,指认的吴印正确,只是其中一方是吴篆陈刻,被误认吴作。不过陈师曾之印我并未发现,半丁老人后来也未提及,也许疏漏了。1966年4月15日及4月27日又收到半丁老人两函,27日函未另写信,只在我的印稿作上用彩笔涂划,标明印文粗细调整之处,旁作批注。我用简化汉字刻了“探印青年”一印,半丁老人批云:“这些印依现代改造是不许批评,若根据原来金石文字而言,所无者尚且未能随意,何况简体非篆非隶者。但眼在(下)变动岂止此而已?少年人能改旧换新,应当鼓励。”这段话不啻是“文化大革命”爆发的预报。
1966年5月学校安排我们去农村参加“社教工作队”,无法刻印,与半丁老人的通信就此暂停。没想到,这年六月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大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文艺界首当其冲,一片肃杀,半丁老人被“打倒”,信函往来就此终止,向往去京谒见的夙愿无从实现,成为永久的遗憾。
纵观半丁老人给我的四封信及我刻的32方印稿批注,涉及笔意、章法、篆法诸方面,指出刻印要讲究笔意,章法则应疏密恰当,篆法不应采用六书通奇字。强调“自然气”,提倡“拙中生巧”,都是至理名言。半丁老人对我刻的“字无不日功”印(见右图),批曰:“向传有事无百日功。字无不日功,不知有无典故?”什么典故?此典出自外祖父,约1962年某日他在上海建国西路寓所与李家本观看明代徐有贞的行草手卷,两人同声叫好,感叹说:“字写得这么好,是要一刻不停地练习,笔不离手。俗话说字无百日功,一百天就能把字写好?我看是字无不日功,每天都练才行。”徐有贞为明代宰相,参与英宗复辟,作为于谦的政敌,有损政治声誉,但是书法极佳,祝允明是其外孙,曾得指教。
半丁老人的书法甚佳,外祖父赞其颇有王觉斯之神韵,优雅流畅,小楷尤好。年过九旬的半丁老人,蝇头小楷写得依然神采飞扬,尽管自叹“目力不济”。半丁老人以刀代笔,将优雅的行草移植到印章的边款,钢刀硬石,化作纸笔般轻柔,婀娜多姿,令人称绝。可惜我书法悟性差,当时只学了边款的“倒丁”刻法,未及求教半丁老人的行草边款,终只能临渊羡鱼。
“文化大革命”中我的印谱及印章留在镇江九如巷,连同外祖父的大量文物收藏,均毁于“破四旧”。1966年6月“文革”爆发时,我正在农村参加“四清”运动,半丁老人给我的信函及批注印稿,竟然幸存,实在是个奇迹。在镇江的外祖母深知这些信函的价值,顶着打砸抢的喧嚣,在铺天盖地的革命狂潮之中,居然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信函保护了下来,一位文弱的七十三岁高龄的小脚老太太,轻轻出手,力拨千钧。
追思往事,有感半丁老人治印之道的教诲,作小诗一首终结此文:
炉火纯青入自然,方圆刀笔两兼全。
分朱布白传三昧,五十光阴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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