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真的是一个奇妙的神话,哪怕是在清冷的老欧洲,也能够藉此焕发出人们的热力。所以眼下中百超市、麦德龙、沃尔玛琳琅满目,淘宝与顺丰触手可及,到底也无法破除掉集市魔法,它一样会像蘑菇,鸟巢,头发,由都市林立的楼宇间生长出来,借重于这些来到城市的乡下人日夜劳作,将云梦故地的风土与日租界的风情混合在一起,朝九晚五,向由地铁里涌出来的人流发出召唤。
长江二桥以下,是汉口的江滩公园,秋冬时节,芦花荻荻。江滩之上,是汉口的老租界,沿着北流的长江,分别是从前英、法、德、俄、日诸国百年前开埠江汉,兴建起来的街区。日租界附上了骥尾。山海关路、长春街、沈阳路、张自忠路、胜利街、佟麟阁路、陈怀民路……当年抗战胜利,大概是想用改名大法,镇压诸鬼子的妖气,后来南下进城的解放大军也欣然照准。从前这一片抗战迷宫,自从沦为儿子读初中上培优班的根据地之后,三年下来,我对它的熟悉,差不多可以比诸当时魏瞎子一根竹篙,对我们村沟沟坎坎的胸有成竹。周末一到,儿子去旁边的“先锋”补习,自朝至夕,甘受如饴。中午父子俩到“莉莉周”红房子里吃个饭,其余的时间,我多半都在长春街上的田园咖啡馆,喝他们酸涩的咖啡,写一点破稿子。有时候,走出咖啡馆,是跑到沈阳路的菜场去买菜。
小时候家里做菜农,我常随侍父母去附近的集市卖菜,近一点的金神庙,远一点的有朋兴店、涂家河、车站街,罗陂庙,都是露水集。卖菜的人,想抓住一闪而逝的辰光可不容易,早上三四点钟起床,将载重的“永久”自行车两边挂上蛇皮袋子,填满前一天整理好的蔬菜,七八里路对着天上的星月摸黑去赶集,在街场边铺开蓝红条纹的塑料布,将诸色菜品一一摆好,供听着新一轮鸡鸣,踏着霜露,挽着篮子来买菜的乡下人挑选。所谓人气,就是之后的个把小时里,人流涌动,人群身上的烘烘热气,终于让我在清冷的黎明里觉得有一点温暖。所谓幸福,就是集市散了,自行车驮来的菜卖得差不多,去沸油滚滚的早点摊上买到油炸的辣椒萝卜丝馅包子,一边吃一边推车走,后面跟着几条黄白黑狗,这时候,真的觉得,大路上的朝阳,就像金片在闪耀。
与金神庙比较,沈阳路集市令我望洋向若,兴叹不已。如果说,那些乡村墟集如“麻雀之心”,扑扑跳动着惠及四方的乡农,这个沈阳路的市场,就像狂野的发动机似的,自朝至暮,征引着万千的人潮。当日的和式社区,已经掉进菜贩子们以蔬菜、水果、鱼肉、熟食、杂货等汇成的汪洋大海里。嫂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睡衣,箩筐一样蓬着头徜徉在街头,老太太俯身在菜堆上讲价,由江滩公园打完太极拳的老头子推个自行车,叫着“擦油、擦油”往前走。卖老鼠药、粘鼠胶的人,骑着三轮车售卖竹器的小贩子,由工厂里运来毛巾袜子发卖的工人,则好像是由二三十年前“在希望的田野上”穿越过来的。那些巡回讨钱的乞丐,有的唱歌,有的穿着跳旱船的服饰,有的带着头上搭毛巾,僵卧在地上的“父亲”,好像这些家伙由车船码头消失之后,又由沈阳路上钻了出来。我觉得,除了买菜的市民口袋里零钱太多,大妈们心肠软,另外一个原因,也是城管大叔们垂拱而治,大家都觉得,一个集市,如果没有乞丐出没,就像没有屠夫卖肉一样,不太对劲吧!
与中百超市、沃尔玛、麦德龙那些大卖场流水线上的售货员比较,沈阳路的小摊贩们显然有更多的热力,除了听任婆婆们铁棒磨成针一样讲价,好声音选秀一般挑选——一根一根地挑四季豆,一棵一棵地挑小白菜,一个一个地掐茄子……我还觉得他们特别专业,将各种各样的蔬菜由平原与山林里搜集出来,分门别类地摘清、洗净,摆好,卤菜店、咸菜店研发新品的热情,也堪比我们发论文搞课题,对我这样的菜场漫游者来讲,发现新的菜蔬的喜悦自不待言,我还特别愿意品鉴他们收集起来的十数种白菜、萝卜,去想象这些普通的青菜在不同的风土里长成的殊异的样子,由牛心甘蓝到大白菜秧子到上海青的圆头白菜再到叶片皱皱巴巴的黑白菜,再到由我老家发掘出来的高杆黑白菜,由开水瓶一般的高山白萝卜到个头稍小的绿头白萝卜,再到手雷一般红心的心里美白萝卜,然后又是各种形状的红萝卜,这样沿着分类学往不可知的混沌里进发、穷极田野的创造力的激情,迸发出来,真好。至于黄心土豆,白茄子,长阳球包菜,马鞍山铁棍山药,白黄皮的黄瓜,到珍珠菜、白花菜、荆芥、马齿苋、百合、田七、阳藿、黄秋葵这些野菜山蔬,也让我看得满心欢喜——晚上又可以炒出一盘不知名的青菜来发蒙儿子!
我还喜欢看鱼摊。多半是夫妻档,男的称秤收钱,女的杀鱼剐鳞,十好几个大脚盆与网袋,家鱼与野鱼,品类齐全,由青草鲢鳙到黑鱼、白条、黄牯鱼,到泥鳅、鳝鱼、牛蛙、马虾,或在清水里游行,或活蹦乱跳地冲突在网子,一旦被顾客选中,就由人家男牛头女马面,将它们活生生的性命猛然夺去,空余腥气铺天盖地。这些个鱼虾鳞介,前一天还在江汉平原的池沼河泽里游赏,是连夜被各条高速公路与铁路上的车辆送往汉口,来供城里人的口腹吧!乡下人买鱼,是一条一条称回去,这里的鱼贩子遇到大鱼,多半是分门别类,鱼籽做鱼籽,鱼鳔做鱼鳔,鱼头做鱼头,鱼身做鱼身,有时候,我看到他们将鱼身都分成不同的部分,鱼肚子会特别地割出来,专门以享那些“鱼划水”的爱好者。就是肉摊上,也是女屠户居多。有一家肉铺子,卖的是恩施州的“跑跑黑猪”,我常光顾,就爱看中年女店主卸肉分肉的利索劲。有一次我买肋排回家去炖藕汤,女店主腾不出手,她女儿在一边写作业,被她喊了起来,那丫头与我儿子年纪大概也差不多,毫不含糊地举起厚背的砍骨刀,啪啪数十响,就将排骨搞定装到保鲜袋,我目瞪口呆,心里想,果然是武师的女儿会打拳,屠户的女儿会杀猪……
女屠户母女是孝感人,我跟她用家乡的方言扯来扯去,发掘了不少共同的“朋友圈”,她先是在汉正街上卖鸭子,“手伸出去,能卡住六只鸭头,一刀了断,”果然是聂隐娘红线女之流……我打量她的店子,发现她身后的椅子上还坐着位老太太,她忙一会儿生意,就要转身去给老太太擦脸、喂药,老太太是她妈,“留在乡里造孽,带在身边,条件又不好……”她亲昵而教训的孝感话,让我觉得家乡的方言,其实蛮有表现力的——年少的女儿老来的妈,老太太乖乖地听着这个“女儿妈”指挥,一脸温顺。
事实上,我慢慢发现,沈阳路集市上的菜贩,多半是由黄陂、孝感、云梦、安陆一带过来的,一个村的能人来这里赚到钱,就会呼朋唤侣,将他的亲戚朋友都叫来发财吧,我的脑洞,补上的是辛亥革命时的新军,多半也是来自黄孝一带出身,黎黄陂的子弟兵嘛,只是当年这些乡下的年轻人,是一起来扛“汉阳造”搞革命的。我能由掌着电子秤的菜贩们互相嘲弄的谈话里,听出他们来自的县乡——如果是孝感人的话,我能听出他们来自的不同的乡镇,如果是来自我们那一个镇,大概能听出他们是来自哪一个村……这些大同小异的方言交会在一起,说着这些方言的乡亲,他们脸上的神色,也是我自小熟悉的,他们将各自村落里的出产带到武汉来,供先一步进城的“武汉人”挑拣——所谓沈阳路集市,其实是一个升级版的金神庙集市啊,这两年我无数次回金神庙去作田野的调查,感叹乡村集市的衰亡,一个一个露水集的关闭,生灭如海中浮沤,被城镇的“超市”替代,失去牵引周边村落的力量,令乡村失去勃勃生气与熠熠神采。可是,这些出没在乡间集市上的农民,不是在沈阳路重新集结起来,又建造出来一个更大的集市吗?
我也喜欢听莎拉·布莱曼翻唱的《斯卡布罗集市》,每一个人心里面,都会有这样一个“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在晨风与清露中摇曳的地方吧,在浮世的气味里,有我们“最初的眼”。有一年我去德国中部一个名叫埃尔福特的小城市,正好遇到他们的圣诞季,在教堂前的广场上,棚户林立,人声鼎沸,图林根州的商贩们都来到此地,兴办一年一度的庞大市集,我穿行在圣诞老人创造出来的小商品迷宫里,喝着当地出产的一种热酒,觉得集市真的是一个奇妙的神话,哪怕是在清冷的老欧洲,也能够藉此焕发出人们的热力。所以眼下中百超市、麦德龙、沃尔玛琳琅满目,淘宝与顺丰触手可及,到底也无法破除掉集市魔法,它一样会像蘑菇,鸟巢,头发,由都市林立的楼宇间生长出来,借重于这些来到城市的乡下人日夜劳作,将云梦故地的风土与日租界的风情混合在一起,朝九晚五,向由地铁里涌出来的人流发出召唤。
我拎着菜,在沈阳路集市上闲逛的时候,常常会遇到我们小区的一位老先生,年轻时他做司机走南闯北,晒出一脸的黑斑。我们在长江那边的小区里遇到,不太会打招呼,在菜摊前看到,却会报以微笑。吾道不孤,老先生也是被这一块大磁石所吸引,过江与会的“集市漫游者”吧!他一定也跟我一样,知道陈怀民路上十元一大碗的孝感老米酒,知道长春街上那个每天只会开门四个小时的老板很任性的牛肉店,知道佟麟阁路上的清真羊肉、恩施跑跑黑猪,张自忠路上那位老太太腌制的雪里蕻和大头菜,能够在十数种白菜与萝卜中间,挑出小时候经常吃到的,最能让人想起故乡的那一种?他的微笑,正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2014、12、7 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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