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音乐确乎在“可听”的层面之外尚有“不可听”的维度!巴赫的音乐,尤其在《哥德堡》中,这种基于感性又超越感性的神秘特质体现得尤为明显。
如《哥德堡》这样深邃的音乐杰作,更好的欣赏方式倒不是单纯的聆听,而是在观察乐谱并一边演奏、一边分析的过程中冥想和沉思。最伟大的艺术品,往往不仅让人感动,而且邀请我们“思”与“想”。
旅法钢琴家朱晓玫去年回国巡演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一时成为乐坛热议话题。据朱晓玫自己说,她琢磨、体会、思考、弹奏此曲,持续不断已有近三十年之久。这自然让人联想起一些有关巴赫此曲演奏史的传奇。格伦·古尔德(1932-1982年),这位与巴赫作品几乎构成等同关系的著名加拿大钢琴家,其生前公开发行的第一张唱片和最后一张唱片,碰巧都是这首《哥德堡》--好似冥冥中的天意,巴赫的这首变奏曲杰作,象征着古尔德演奏生命的开始和结束。另一位同样以演奏巴赫著称的美国钢琴家罗萨琳·图雷克(1914-2003年),除多次举行《哥德堡》的专场独奏之外,曾前后录制过七个不同的演奏版本--《哥德堡》似已成为图雷克的终身挚友,经历她生命中的所有欣喜哀愁,陪伴她走完九十年的漫漫旅途。
这不禁勾起人的好奇:这究竟是怎样一首乐曲,为何能有如此深邃而神秘的感召力?作为巴赫最伟大的创作结晶之一,它究竟体现了巴赫音乐中怎样一种非凡的品质?
说来也有点神秘--有关此曲创作的史实背景资料不仅十分稀少,而且极不可靠。甚至“哥德堡”这个名称也是某种误传。(传闻巴赫是写给当时一位名叫哥德堡的古钢琴家专用,哥德堡会在府上的贵族王公晚间睡不着觉时弹奏,以治疗王公的失眠!--这一传说后被证明并不“靠谱”)。其实,这首巴赫晚年(1742年初版)的杰作为何写作,为谁写作,实际意图是什么,巴赫自己想要听到的音响效果是什么,后人基本一概不知。
这倒不是巴赫作品流传后人的例外,而是常态。巴赫的很多作品都是这种不知来历、不明初衷的“无头案”--因为巴赫在当时并非炙手可热的“名家”,他也没有什么“名人”意识,写作音乐大多是为了“应景应时”,无人特别关注这些作品的身份和来头。巴赫上升为令世人顶礼膜拜的“伟人”,那是他身后多年以后才发生的事情。而且,巴赫依照当时的写谱习惯,谱面上除了清晰的音符本身,其他信息一概阙如。许多对于实现真正的声音效果极为关键的音乐规定,如速度、力度、表情性格、连音断音处理等,巴赫的乐谱中都没有明确的意向指示。
这似乎迫使后人只能直面音乐本身,无需为那些外在于音乐的背景知识烦心。毕竟,巴赫非常“好听”--尤其是“听”这首《哥德堡》,全曲以一首沉静的“咏叹调”开场,随后跟随三十个“变奏”,每一变奏都极有性格,极其动听,或喜或悲,或疾或迟,时而缓行,时而跳跃,似历经生命旅程的所有曲折,最后又以开场的“咏叹调”收尾,周而复始,象征意味深长。以“好听”的角度衡量,《哥德堡》从不令人失望。无怪乎自古尔德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哥德堡》唱片录音“一炮打红”之后,此曲至今一直是音乐演出和唱片市场中的“宠儿”。据不完全统计,这首变奏曲的不同唱片录音迄今已有上百种之多。而朱晓玫前段时间在国内的“火爆”再度证明,《哥德堡》仅凭自身一首曲目--当然要有精彩的演绎--便足以牢牢吸引整场观众。
但仅凭“听”来了解《哥德堡》的听者可能不知道,《哥德堡》具有远远超越“听”这一维度的神秘--甚至,“听”本身在这里也被赋予特别的神秘意味。不错,《哥德堡》是为“听”的。但是,在《哥德堡》中,究竟是听什么?是听好听的旋律吗?恐怕不是。因为那个一开场的“咏叹调”的旋律固然非常动听,但在其后的变奏中却再没有出现。原来《哥德堡》变奏的基础不是高声部的旋律,而是低音部的线条(及其暗示的和声结构)--但在音乐的实际进行中,低音部我们一般却难于听到,除非通过演奏家的刻意强调。与这一问题紧密相关的是,《哥德堡》作为典型的复调音乐,同时有两个、三个甚至四个声部在平行运动。我们的听觉注意力究竟是在上声部?中声部?还是在低声部?有无可能同时注意这几个声部的不同运行情况?高明的演奏家往往会施与援手,刻意凸显某个声部的独立性格和表现力,让听者有某种依靠和指引。但在更多的时候,听者必须主动地在大脑中做出听觉选择--在这种时候,“听”这种看似感官性的活动其实已经上升为高度的智力活动。
不妨说,以《哥德堡》为代表的巴赫音乐,其实带有强烈的“智性”(intellectual)维度。而这种智性,在很多时候甚至与听本身并无多少关联。《哥德堡》中一个众所周知的形式结构设计是,每三个变奏的最后一个变奏是“卡农”(音乐中的技术术语,特指声部之间的严格模仿),而“卡农”的模仿音程度数依次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度。因而,《哥德堡》的第三变奏是同度卡农,第六变奏是二度卡农,第九变奏是三度卡农……依此类推。这是非常理性而严谨的人工设计秩序,其本身具有某种数学美感。但这个秩序是不可听的,或者说难于被听觉感知到。它作为某种内在的组织程序,深埋在表层的音乐进行之下,听者无法直接听到(或者说在理性分析之后才会对之有明确意识),但它却是作曲家的创作指路牌。最能直接感到这一智性秩序的人当然是演奏家,但他却不是完全通过听觉,更多是通过手指的触觉:手指的运动会立即告诉演奏家,声部模仿的当下进行情况究竟怎样--是常态模仿,还是倒影模仿;时差多少,间距多远。
原来音乐确乎在“可听”的层面之外尚有“不可听”的维度!巴赫的音乐,尤其在《哥德堡》中,这种基于感性又超越感性的神秘特质体现得尤为明显。考虑到巴赫当时的思想、神学背景,这种“不可听”的智性特质一定与上帝-宇宙信仰观有深切的关联。《哥德堡》当然是动人的音乐,听者即便对此曲的内在组织奥秘和作曲技术一概无知,他(她)也可以仅凭自己的音乐积累和人生经验,享受此曲的全部过程并从中深受感动。但话说回来,如果仅听(音响)不看(乐谱),就无法领会此曲中某些更深层面的奥秘。换一个更高的视角看,此曲的某种智性特征干脆是不可听的--更准确地说,每一次听都只能听到它的一个部分,而不可能同时听到它的全部。《哥德堡》之所以能够如此长时间地吸引众多优秀的演奏家(以及无数听者),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中发现新的音乐意义和新的人生启示,其原因之一可能正是由于此曲所昭示的这种“可听”与“不可听”的神秘辩证特质。
我有时想,如《哥德堡》这样深邃的音乐杰作,更好的欣赏方式倒不是单纯的聆听,而是在观察乐谱并一边演奏、一边分析的过程中冥想和沉思。最伟大的艺术品,往往不仅让人感动,而且邀请我们“思”与“想”。如《哥德堡》变奏25这样刻画人类悲恸的伟大音乐,看似一首即兴随意的动人哀歌,但其实却是在严密的智性掌控之中,因此它才既是主观的,又是全然客观的。这是巴赫特有的半音性风格达至最饱和的时刻,音响上甚至靠近了20世纪的十二音音乐,不协和的半音进行一声声刺来,直入心扉,听来非常“前卫”,而其内声部的模仿又一丝不苟,极为洗练和严谨。朱晓玫女士说这段音乐中总让她想起《圣经》中彼得三次背弃耶稣随后又痛悔不已的悲戚,而我却觉得,这是巴赫晚年集所有的生命经验和音乐功力为一体,为最具质量的人性悲恸所塑造的一个完美、不朽的音乐对等物--不仅针对人类的普遍痛苦,也是针对我们每一个人的个体悲伤。
文/杨燕迪2015.1.31写于沪上书乐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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