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柱
在一个文化繁荣的社会里,演艺业的发展往往最引人注目,公共资源的争夺也随之而来,最大的两家就是音乐和戏剧,有时候甚至会争得不可开交。这二者的关系十分重要,一方面涉及公共设施的建设规划——一个城市艺术领域的“地标性建筑”究竟应该是音乐厅还是剧院?另一方面也影响到国家规定的学校体制中艺术科目的设置——戏剧应不应该在只教音乐美术的中小学艺术课堂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在亚美尼亚参加国际剧协世界大会,结识了来做主旨演讲的欧洲作曲家联盟主席艾尔方斯·卡拉布达(Alfons Karabuda),一位常为戏剧作曲的瑞典音乐家。聊起音乐和戏剧的异同,我说比起戏剧,音乐是“保守”的艺术——“音乐学院”西文就叫conservatory,学音乐必须从规定的练习曲开始,反复模仿;而戏剧要开放得多,鼓励对剧本的独到阐释,甚至经常删改,会增加不少即兴的成分。他赞同地说,学音乐确实需要大量的重复性练习,没见过从即兴创作开始的,爵士乐要学会乐器以后才能演奏;他也没见过有人把音乐和戏剧表演放在一起研究的。从那里飞到香港参加香港演艺学院三十周年校庆的演出和研讨会,一位泰国教授和我讨论,又说到音乐与戏剧的异同,不料一美国口音的同行在旁边听了不同意,插进来质问我说:你说音乐没有斗争性?你知道1960年代音乐在美国民权运动中起的作用吗?我说我知道,但你可能不知道我和泰国教授讨论的题目——音乐与戏剧总体上的异同。
这个话题一直在心头萦绕,看各种演出时也在想。钢琴、提琴、琵琶、古筝等诸多乐器都要两只手演奏,或是左手用和声配合右手的旋律,或是一手按弦、一手拉弓或弹拨,目的都在双手合作发出和谐的声音。而戏剧中最小的是两个人的遭遇,多半会发生或大或小的冲突。如果一个人用两只手操作布袋木偶做戏,那左右手一定会对垒起来,即便是两个恋人,也要制造出一些误会和别扭来——那才叫有“戏”。
在一个文化繁荣的社会里,演艺业的发展往往最引人注目,公共资源的争夺也随之而来,最大的两家就是音乐和戏剧,有时候甚至会争得不可开交。这二者的关系十分重要,一方面涉及公共设施的建设规划——一个城市艺术领域的“地标性建筑”究竟应该是音乐厅还是剧院?另一方面也影响到国家规定的学校体制中艺术科目的设置——戏剧应不应该在只教音乐美术的中小学艺术课堂上也占有一席之地?理论上肯定不难,因为大家知道戏剧表演有助于开发学生的智力和动口动手能力;但问题是,怎么在课堂上教戏剧?
美学教科书上说,凡艺术都追求多样中的统一。作为宏观的理论一点不错,但不同的艺术样式其实各有不同的侧重:音乐最讲究不同声音之间的和谐统一,而戏剧则更强调多样的角色之间的别扭和冲突。因此中国早在孔夫子的时代就有了成熟的音乐,却要到蒙古人打进来礼崩乐坏的13世纪才有发达的戏剧,比西方晚了一千六七百年,就是今天我们的戏剧景观还是远不能跟人家比。同样的原因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全世界所有的学校都能教音乐——条件差的地方只要集体模仿合唱就行,所以音乐很容易进入有着严格的时间、人数规定的中小学课堂;而戏剧就难太多了——谁有办法能让全班每个学生在40分钟里都进行个性化的表演?所以事实上没有哪个国家做到了在中小学完全普及戏剧教育。
但我们无需因此而对中国戏剧特别是教育戏剧的前景太悲观,因为我们有一样西方人没有的好东西——在音乐和戏剧之间活跃了好几百年的——戏曲。许多人可能还没意识到,大多数中国人真正接触过的活的戏剧其实是戏曲,而不是从西方学来的话剧。全国只有北京、上海等不多的几个大城市每天有话剧演出,在其它地方平时要想进剧场看戏,比较多的可能是戏曲。戏曲被老外译为中国歌剧Chinese opera,很多人批评说错了,因为它跟只唱不说的欧洲大歌剧不一样;这个批评太苛刻了点,有什么翻译会和原文一模一样?翻成“歌剧”其实很好,因为从表演的角度来看,源自“曲”的戏曲确实更接近音乐模式,必须从模仿基础的“练习曲”学起,而且初学者可以集体模仿,对每节以40甚至35分钟为限的课堂教学来说,远优于太个性化、多样化的西式话剧。
十多年来我们试了各种欧美老师教的教育戏剧手段,特别是所谓“创作性戏剧”(creative drama),一开始就鼓励原创,要还没看过什么戏的孩子们自编自导自演;这个理念十分动人,可就是没法到常规的中小学课堂中去教。不如好好学学在世界各地早已成功的音乐教育模式,用取材于经典的戏剧“练习曲”当教材,让学生像“描红”一样,先从发声和动作入手学会演戏,模仿成功以后再来学原创——这本来就是基础教学的普遍规律,没有科目可以例外。虽说音乐模式的教育不如西式的教育戏剧那么creative,但它能确保每个学生都学到基本的技能,不是只让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有机会做“自己的”戏,而多数学生在那“陪太子读书”,其实是看着少数人演戏。
2008年教育部提出“京剧进课堂”,准确地抓住了戏曲属于音乐这一点,走出了中国特色的戏剧与音乐与教育相结合的第一步,要求全班参与,这一点值得大大点赞。但与此同时,该举措忽略了戏曲数百个剧种的不同地方特色,因而遭到北京以外大部分地区的冷遇——如能把“京剧进课堂”改为“戏曲进课堂”就好了。此外,那个举措还忽略了戏曲同时也属于戏剧,忽略了以人物行动为核心的戏剧更易于开启心智鼓励创意这一长处;如果仅仅是加几个唱段到音乐课里,不要学生站起来演,这“一步”就还只是抬起了腿,几乎还没“迈”出去。如果把从模仿练习曲出发的“音乐模式”拓展为兼含语言和形体动作的“练习剧”教学,就能让戏剧像音乐那样走进每个课堂,让广大的中小学生都学会演戏——学会通过角色进行当众表达,学会通过团队完成合作项目,学会从无到有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这些是相当高的目标,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如果借鉴从模仿经典练习曲开始的音乐教学模式,这些目标是可以一步步实现的。
但凡音乐和戏剧要争标志性建筑,结果往往是来个折衷,像上海的“大剧院”和“东方艺术中心”那样,双方共享;如果音乐和戏剧要争学校的课时,最好也用折衷的办法,让二者结合起来。戏曲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好东西,天然就是音乐和戏剧的结合,和八九十年前诞生于美国的音乐剧可谓异曲同工;我们有丰富的戏曲教学的经验,也恰好跟西方音乐界的“练习曲”教学法不谋而合。所以,戏剧和音乐这对“冤家”完全可以拉起手来,在中小学的课堂里也欢喜一场;最重要的是,让学生们一起来参与,大家欢喜。
(作者系纽约大学人类表演学博士、上海戏剧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