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本文作者和孙道临在上译厂录 《战争与和平》旁白。
曹雷
现在回头再看一遍译制后的《战争与和平》,再回想一下当时我们的条件,可以说我和演员们都已经尽力了。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读者是不是熟悉《战争与和平》这部在世界文学史上都是不可或缺的著作,我想,看看这部影片,对了解这本书,对了解托尔斯泰,对了解俄罗斯文学和了解俄罗斯,都是有帮助的。
受央视《读书》栏目的邀请,最近去北京做了一档关于托尔斯泰名著《战争与和平》的节目,当了一回嘉宾。这档节目,引起了我很多回忆。
中学时期(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正是苏联当代文学作品和俄罗斯经典文学名著被大量翻译出版到我国的时期,我从看《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古丽雅的道路》、《普通一兵》、《勇敢》等作品开始,阅读了很多俄罗斯的名著,包括托尔斯泰、普希金、屠格涅夫、巴乌斯托夫斯基等作家的作品。
《战争与和平》是其中的一部,却是我很晚才敢接触的一部。在这部皇皇巨著面前,我好几次望而却步。当我终于有勇气将它借来第一次翻阅的时候,因为历史知识不够,我对“战争”部分一点不感兴趣,只是粗粗掠过,只看“和平”。直到看第三遍的时候,因为结合学校的历史课,有了一些世界历史知识,才认真看起“战争”部分来了。后来,还因为听了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年序曲》又看了一遍。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就是一部精装本的《战争与和平》。那是高植译的版本,我重看了不止一遍。以后我念中学的弟弟景行又看,后来还借给他的中学同学看,不料“文革”风云起,那位同学家中被抄,家中名著被悉数抄走,我那本生日礼物也在被抄之列,至今不知下落。
“文革”后,中外文学名著又在书店里开售。那一天,闻风而来的购书者在书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围着那小小的街区绕了好几圈。我跟着排了几小时的队,把被毁的书尽可能都买回来。买回的书中少不了《战争与和平》,不过那是平装本,译者是刘辽逸。
看了多遍小说,小说中的人物已经在我想象中栩栩如生,后来有机会看了一次美国拍摄的《战争与和平》,很是失望。尽管那几位主要演员,如饰演娜塔莎的奥黛丽·赫本,饰演皮埃尔的亨利·方达等都是我喜爱的演员,但是这部电影我并不喜欢。美国人像我第一次看这部小说那样,只注重“和平”——也就是爱情线,而对书中所反映的厚重的历史一点不关心,整部影片也就没什么分量,让没看过小说的人以为这只是一部言情小说。人物也没什么俄国味。
1987年,我在上译厂工作时,央视送来了一部苏联拍摄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影片《战争与和平》,要求我厂译制。这部影片作为电影是连续的四部,在央视播出时分成了九集。
哦,这才是真正的《战争与和平》!——这是我看完影片后的第一感想。
这影片的拍摄是花了大本钱的,据说耗资5亿6千美元,可说是不惜工本,在世界电影史上都是空前绝后的。那时苏联以国家的财力来支持拍摄,战争场面的拍摄动员了约万名红军士兵。导演兼编剧之一谢尔盖·邦达尔丘克(也是主演之一,饰皮埃尔)是中国观众熟悉的演员,也是当时中国观众和演员的偶像。对他的影片,我特别有信任感。这部片子问世后,获得了当年莫斯科国际电影节的大奖,后又获得1969年美国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厂里把这部影片的译制导演工作交给了我,我当时是诚惶诚恐,尽全力投入。影片台词本的译者是央视请的,剧本翻译好后与影片同时交到我厂。但是,这个译本并不能马上拿来配音,因为译好的台词和影片角色说话的口型长短并不相符,我必须数着影片里演员说的对白的口型,把译本里的台词逐句重新整理修改,做出一个“口型本”,才能交给演员去配。这是我们译制配音工作必要的一道工序,我们叫做“初对”。因为要根据影片演员口型、语速、节奏重新组织台词,而且这台词又必须准确表达作品的原意,这道工序一般是需要译制导演和剧本译者一起完成的,但是这部片子的译者在北京,这“初对”只能由我独自来做。
我在做口型本的时候,丝毫不敢大意,更不能随意发挥。为了使口型本的对白不偏离小说原意,我一面数着每句台词的口型,一面把高植、刘辽逸的不同译本和央视送来的台词译本一起对照着逐句修改。这四部影片的口型本,我足足做了一个半月!
在选择配音演员上,我觉得一是要选符合影片角色声音和气质的演员,还要符合小说对人物的描写,很费了一番功夫。有的角色在配音工作进行到一半时,为了更符合小说的要求,还更换了演员。如:炮兵大尉图申这个人物,小说中描写他的嗓音很特别,在营地上,安德烈老远听出了他的声音,就走进了他所在的帐篷。影片里有这么一场戏,但对白中并没有专门谈到图申的嗓音,开始我也没有太在意,选的演员声音并没有太大特点。后来记起了小说中的描写,尽管影片中这个人物的戏不多,我还是另换了一位声音识别度较高的演员,重配了图申这个人物。还有为娜塔莎的弟弟别佳配音的演员,开始我用了厂里最年轻的男演员来配,但是这位演员已是成年人的声音了,而小说中这是个未成年的少年,一腔热情为保卫祖国上了前线,第一场战役中就牺牲了,全家人十分悲痛。我觉得应该让观众也为这孩子的死感到悲伤。于是我另选了一个中学生来重配了这个角色的戏,让他稚嫩的声音在观众心里留下印象,激起观众痛惜的感情。
本来安德烈这个人物我是想选用《希茜公主》中为弗朗茨皇帝配音的施融来配的,他的音质清亮,纯正,显得高贵。可是刚好那段时间施融去了美国念书,就改选了杨成纯。而杨成纯声音中多了一种“冷峻”的色调,而且显得成熟,倒是很符合安德烈性格中这一面的色彩,播映后很得观众的认可。
我知道这部影片人物众多,小说中写到的有五百多人,电影里大大小小也有一百多人,我厂所有演员一定都要参加此片的配音,而且有的演员还可能兼配其他角色。但我没有时间在配音时向所有演员一个个讲述影片故事和所配的人物小传。因此,在我一开始做口型本时就要求演员们尽可能去买或去借阅此书,争取在进入配音前看一遍。我们配这部片子的时候虽说离“文革”结束已有近十年,但很多年轻的演员并没有看过这部小说,有的演员到电影局图书馆去借这部书,借来时书还被绳子捆着,说明“文革”开始到我们配音时的二十多年中,这部书竟还没人借阅过。可以说,是“文革”造成的文化断层,使我们的工作增加了难度。
这时,我得知翻译家草婴先生正在重译这部小说,我就登门请他来厂,给全体演员做一次讲座,讲述关于作者托尔斯泰和他的人生观、小说的历史背景、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小说中主要人物的思想和性格特色等等。让演员在配音前,对影片及人物所处的时代有个基本了解。
考虑到我厂演员有限,我还邀请了厂外的多位有配音经验的演员加盟。有上影厂的老演员林彬等,还有经常为上海电视台译制部的国外电视剧配音的演员张欢等。旁白的配音我特请了孙道临老师(附上的这张照片就是我和孙道临老师在录音棚里录此片旁白时留下的)。
现在回头再看一遍这部译制后的巨片,再回想一下当时我们的条件,可以说我和演员们都已经尽力了。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读者是不是熟悉《战争与和平》这部在世界文学史上都是不可或缺的著作,我想,看看这部影片,对了解这本书,对了解托尔斯泰,对了解俄罗斯文学和了解俄罗斯,都是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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