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扬
《文汇报·笔会》近期有管继平先生文《万人如海一身藏》,介绍民国印人金仲坚先生的旧事,读来令人感慨,也引出了我的诸多回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二十出头,在市郊莘庄中学任教。在“文革”纷乱的夹缝里,课余每以习字刻印为乐。校中前辈暗中嘉许之余,都会说,要是老金没有退休就好了。
他们说的“老金”,就是退休多年的本校教师金仲坚先生,民国时代的篆刻家,字曼叔,满族名字爱新觉罗·溥禄。然而天遂人愿,数年后单位人手紧缺,想起了老人马,于是老金很快复职,一切驾轻就熟。在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在教工宿舍拜访了老金。
其时他七十初度,高大瘦削,很有点像晚年的夏衍。赵之谦好友魏锡曾回忆拜晤吴让之于泰州僧舍,用了“松身鹤发”的描述,我觉得很切合老金,银发齐整,玳瑁边眼镜,说话字正腔圆,很满族的脸庞。如相识很久的重聚,我们相与往返频繁,谈的多是印事,他谈圆台印社,谈熟悉的马衡、台静农,谈见到的白石老人和王福庵。几年后他再次“退休”,最后定居莘庄,我们相见闲聊更多。
金先生在校,历来只是在教务处排课调课,但他摆弄得井井有条。他善篆书,毕竟无用武之地。在切割整齐,盈寸见方的淡黄色胶板上,他用行书镌刻各学科名目填以石绿,飘逸灵动,这一路字实由《石门铭》化出,老同事戏称之“螳螂体”,他亦无愠色。校中老人马知道点他底细,对他是敬重的,年轻一辈的叫他“老金”。
金先生为我奏刀,是两方工稳严谨的朱文印。他的印风近王福庵面目居多。中年居沪与马公愚亦师亦友,受到影响,对纯粹的秦汉典范很推崇,曾临刻带“寿”字的秦汉玺印百钮,制为印屏。他配篆很严,对印人用篆的错杂很不以为然。但他的艺术观念并不守旧,对探索求新的创作从不排斥。他在京亲见白石老人奏刀,巨刃恢恢,从容不迫。他告诫我,白石的作品是严加推敲的,与一般人想象的情境大异其趣。
他个性是豪放的,能饮,酒量不大。翰墨诗文外,还喜欢读一些旧式小说。我介绍他读过汪曾祺,他很赞赏。我没料到他还是一个足球粉丝,师母告发有重大赛事转播时,他居然不听劝告熬夜观战。
他在日本,求学的时间不短,对东瀛的风物很熟悉。一次我们闲聊翻书,我从他线装书的衬页中拈出一枝尘封的花叶来。于是他讲了当年房东女孩对他的好感,回国时女孩带了一束什么花来码头送行,这些花叶就分夹在箧中的书册中了。六十多年了,我记得老金那天讲故事时面色特别红润。
金先生九十岁时,我为他刻了《曼叔九十岁后作》白文印。那天在他家小饮,来了几位老同事,家庭气氛很温馨。同年我为他印了简朴的印存,写了序文,卷首用了马衡和马公愚的题签。他很高兴,说我在序文中把他抬得太高了。
金先生活到九十足岁,几乎无疾而终。师母亦健而寿,女儿一家已移居浦东。旧时的老同事逐渐凋零了,再以后,莘庄的寻常巷陌,不会有人记得民国印人金仲坚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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