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两个人去世刷屏了朋友圈,先是和我有一面之交的李小文院士(我后面改称老师),然后是姚贝娜。一名科学家去世居然和一名当红歌手去世同样震动社会,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过去没有过,将来也不会多。当然,有人会觉得院士的光环应该高过明星,理应得到社会的关注。其实不然,即使在美国这样诺贝尔奖获得者很多的地方,一位著名科学家去世也不过是那个学科圈内的事,专业刊物上发个讣告而已。
我和小文老师有过一面之交,那是在几年前,几位科学网博主见面。他和夫人一起来了,地点是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物科招待所。他是爱喝酒的人,提了两瓶金门高粱来。奇怪的是,那天大家喝得不多,最后有一瓶金门高粱还剩下大半瓶,因为我去过台湾对台湾出产的东西有点感情,小文老师让我带回家了。这瓶酒被我喝了一些,那是前几年我还没有健身的时候睡眠时而不好,有时临睡前会喝一点酒。前几天回北京,我有意看看那瓶酒还在不在,居然在,瓶底上还覆盖了一层酒,这点酒我再也不舍得去喝了。
小文老师以布鞋院士出名,网上还有扫地僧的外号,意思大概是,他深藏不露,像扫地僧一样平时其貌不扬,其实武功深不可测。这当然是对他的误读,小文既不深藏,更不会不露。在科学网,他是少数几位院士之一,更是唯一的一位什么话都说的院士。他比较话唠,很“亲民”,博客更新得特别勤。从2008年1月到2014年1月,他的博客有一千八百多个纪录,一年三百条,很多了。我写博客虽早,去科学网却是写博客几年后的事情,查我的第一条博客,是2007年8月,开始的博客都是搬运的。
在见到小文老师之前,我们在科学网偶有往来。2009年,我被人攻击,绝大多数同事没有表示什么,小文老师却托同在科学网的杨玲向我问好。那段时间确实是我需要别人支持的日子,我只得到少数几个人的关心,可见这个世界友情的罕见与珍贵,这也说明了小文老师多么与众不同。这件事,会让我记一辈子。
在网上的少数几次交流中,我得知他研究生毕业于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他从加州大学毕业五年后,我来到圣芭芭拉分校,所以我们是某种意义上的校友。尽管小文老师长我15岁,他大学毕业正处于“文革”时期,被耽误了不少。和他的同时代人一样,遭遇坎坷,毕业后因文章致咎,被分配到西昌一个部队农场种地,干了一年半后到绵阳的一家小无线电厂当技术员。
好在蹉跎了十年后他考上了研究生,接着出国,时来运转。关于他的学问,我并不了解,但他获得过2001年长江学者一等奖,这个奖本身足以说明一切,因为获得长江学者这顶帽子并不容易(我有幸成为第一届长江学者,但我并没有去北京大学赴任),在很多长江学者中脱颖而出拿到这个奖更难。
在中国,院士这顶帽子被人为地赋予至高学术光环,但小文老师无论外表还是行为一点也看不出他是院士。首先,在网上开博客本身就显得他卓尔不群。一般地说,院士们因为怕遭到物议平时说话做事就小心翼翼,更不用说敢于到网上去说话了。即使去了网上说话,也是一板一眼,很少谈时事谈热点。可能除了小文老师之外,我原来所在的研究所郝柏林老师是另一个在网上敢说话的院士。但小文老师更像一个普通网民,说话不刻意,更看不出他是一位学者。
在他去世之前五天,他还在科学网发了最后一篇博文。我们看看这篇博文,就能了解小文老师的风格了:
“感谢田青博主在【请教】逊克农场人口留下的评论。不过对您陷入与蔡小宁博主关于挺转和反转之争有些遗憾——那问题容易‘站队’(或被视作站队),一旦如此,就很难扯清了。兄弟的问题其实更简单,逊克农场人口外流,究竟是因为农场环境的人口承载力不够,还是因为那里的人居环境太恶劣(或改善不足)。
对兄弟的简单问题,逊克农场是有一定典型意义的。首先在全球尺度卫星遥感图上基本能找到;其次80年来,它经历了农——牧——农的转换。人居环境,当年在宁古塔当披甲人的时候,那是真苦,生活中唯一的指望就是皇上多查抄几座贾府,多发配几位林妹妹、薛妹妹什么的来予我等为奴。现在人居环境应该好些了,但能不能搞小城镇化,指望较大幅度改善?田青博主十年来跑了三趟东北,不容易啊。希望能指点一下可能的历史数据源。”
一个“兄弟”,道尽小文老师的为人。在这篇短短的博文中,我们既能够看到他对挺转和翻转的谨慎态度,又能看到他在具体问题中用专业知识进行讨论,还能看到他的历史知识和人文教养。所有这些,在芸芸知识分子中并不多见。
小文老师除了他的“布鞋”之外,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是爱喝白酒,这不是什么好事,我们不必为贤者讳。他因病去世,这病正是肝硬化引起消化道出血。饮酒这件事也许和小文老师早年的遭遇有关,后来养成习惯。
我有一位姨兄,事业也算有成,人极好,也有个热爱饮酒的习惯。几年前,他也是因为肝硬化去世。据说,家人严厉管制他饮酒,他不得不在超市里买了一瓶酒随即喝下去。我们没有任何权利指责别人这么做,就像最近我有一位朋友因为工作过劳去世,我在朋友圈这么说:“也许因为太粗放,他最近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可是我们有什么理由来评说他人呢?我小心谨慎也许还活得挺累的不是吗?人活多久有很多是天生注定,虽然我是不信严格因果律的人。他的事告诉我们,如果你希望活得久些,那么还是别累着自己的心,否则活得多久都没有意思。”
小文老师平时说话虽低调,他活的方式是最自由最高调的方式。翻看他的博客,他谈历史剧,谈奥巴马谈曼德拉,谈秦始皇所用的地图,谈APEC,谈“人生若只如初见”,谈县域经济中的土地问题,谈安哥拉的应急反应系统,谈张益唐,谈“普适与普世”……他的话题所及之处,泥沙俱下,真是自由自在,这一点,很多普通人不及。也许,这就是所谓扫地僧的风格吧。小文老师,他乡亦有博客在吧?无论如何,您一直都在。
文/李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