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西来走了,中国少了一个学养厚实、见识卓越、影响深远广泛的批评家,在国内各种学术文化活动中,再也见不到他那高大雄健的身影,再也听不见他那洪钟般的声音,在社科院宿舍区的庭院中,再也不能与他迎面相逢……所有这些,朋友们的若有所失感将是锐锐的、沉沉的。
他,一典型的关中壮汉,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走起路来,虎虎生威,讲起话来,嗓音洪亮,其形貌、其精气神,活像一尊威武雄壮的秦兵马俑复活,他一直给人这样一个印象:他与老迈无缘。偏偏是他,不到一年前,就隐约传出身患癌症的消息,但每次遇见他时,但见他,若无其事,满不在乎,仍骑着自行车在社科院的宿舍区驰骋出入,使人觉得病魔肯定是奈何不了他。不久前偶遇时,听他说仍坚持每天步行一两公里,他正准备写一组素描当前名家名士的文章,因为正好与一家大报有稿约作为开头,柳某竟荣幸地被他列为首选对象之一,而后,他还有一项大计划,要写一部《杜甫传》……直到他去世前的一两个星期,我仍在宿舍区大门口见他骑着自行车,采购蔬菜食物回来,怎么也没有想到十来天后,他竟离开了这个世界。
何西来最后的时日里,人的精神超越于死亡之上,人的精神力量是傲然的强者。
我与何西来基本上是同一辈人,我只长他四岁,我与他不同校,不同学科专业,不同供职单位,但很早就互相认知,用西来的话来说,“已有半个世纪之久的渊源”。这其实是一种美意的夸张之词,实际情况是,他于六十年代初,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班,这个曾以“马文兵”的笔名叱咤文坛、赫赫有名的科班,名义上是由中国人民大学与当时的文学研究所合办,文学所派了著名美学家蔡仪坐镇。我当时在文学所,是蔡仪领导下文学理论研究室的一名年轻研究人员,室主任蔡仪移师进驻有名的北京铁狮子胡同一号文研班的所在地,室内好几个青年研究人员,如于海洋、李传龙、杨汉池与我也簇拥而至“铁一号”,担任文研班的助教职务。其实,我们这几个“助教”只是象征性的摆设,并未起什么作用,也没有跟文研班打成一片、融为一体,倒是由此对文研班的人员情况多有了一些了解。年青的助教们私下对年青的学生评头论足,掂斤掂两是常事,也是乐事。我们之中,于海洋年龄较长,阅人较多,并卓有见识,与文研班的接触也较多较早,数他最有发言权。我就听他说过,文研班的才俊中,“要数小何潜力最大”,具体来说:他博闻强记,中外兼收并蓄,对经典名著名篇背诵如流,而且文思敏捷,将来必成大器,云云,于海洋已英年早逝多年,但他对“小何”的评价果然被何西来以后自己的作为所证实。
在文研班,充当了好一阵子“摆设”之后,我们几个青年“助教”就搬出了“铁狮子胡同一号”,虽然在“任期”中与文研班的学员并无多少业务关系,但我却有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一别多年之后与何西来碰面时,他就称呼我为“柳教授”,既是明显的尊称,但称呼起来又带有一种善意调侃的语调,我很欣赏他在人际交往中这种教养与谐趣的结合,更欣赏他一经出口、多年不改的大度与雅量,不像有的人那样,即使他曾因有求于人、受惠于人而对对方有应该的尊重,一旦自己稍有得意,羽翼稍丰,便赶紧调低尊重度,迅速改变称呼,“阿三阿四”地呼了起来……既缺少教养也颇为势利。
是的,一别多年,在文研班结业后,我就再没碰见过他,他在文学所发展,我在外文所供职,像两股道上的车,“文化大革命”中更没有“串联”到一派。直到一九八六年我搬到劲松区的社科院宿舍,才与他邻楼而居,成了“街坊”。两幢宿舍楼之间,有一个近两百米的庭院,种了不少树木,郁郁葱葱,那是我每天绕圈慢跑与做操的场所,风雨无阻,而那个庭院,也是出入宿舍楼必经之地,所以,我经常会在这里不期而遇何西来,“低头不见,抬头见”。
多年来,我与何西来一直就保持着偶遇时停步下来就聊上几句的习惯,除了非常时期的激昂慷慨,我们的谈话既是“非寒暄式”的,但也是纯清谈性的,对世事均作壁上观,即使涉及时局社稷,也只流于一般感慨,如感慨人文精神滑落、人文学者已落为弱势人群、人微言轻,如果有什么共同的愿景的话,不外是时局稳定、社会和谐、政风清明、官场廉洁,如果说有什么担心害怕的话,那就是内耗恶斗、自己折腾,特别是怕社会动乱,我不止一次听他说过,“但愿社会稳定,如果发生动乱。最倒霉的就是我们弱势人群”,由此,社会和谐、国家安定、世事公平就成为我们愿景中的愿景。看得出来,从慷慨激昂到但求安定和谐,到知晓有的事不可行、行不通而断了念想,到淡泊超然,专心回归于自己一亩三分的桑麻小园地,这就是我自认为感觉到了的何西来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回顾自己,又何尝不也是如此?这使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前几年李泽厚与刘再复所对谈过的“告别”这个话题,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慷慨激昂的淡化与搁置,跟“告别”说是同趋温性平和的,两者的不约而同、殊途同归,正是中国人文知识阶层对当代中国前行的一种不显的默然奉献。
对从事理论批评这个行当的人,我个人特别敬重、特别赞赏的是两种品格,一是在理论上有识有胆,敢于发表自己不流凡俗的独特创见、更敢于坚持自己被人侧目、甚至被人敲打的学术观点。二是在学养上有所持与有所长,而不齿在学养上无所持、无所长、两手空空。在我看来,何西来正兼有这两方面难能可贵的特质。他不同于我们见得很多的那种只唱“向左向左”高调的理论家与只凭教条与棍棒压人的批评家,他既恪守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又实事求是、通情达理、尊重文艺本身的规律,致力科学评价,既尊奉意识形态的规范与原则,也赏识创作个性的千姿百态。他也不同于那种出口不凡、论事不着边际、表述云山雾罩、满篇都是十分费解的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术语的新潮批评家。他的文风明晓,史实清晰,事理辟透。我以为,他身上的这些长处正是优秀理论批评家所应具备的条件与特质。至于他在学养方面的所持与所长,也很值得赞赏,我不敢说他学富五车,贯通中西,但他在中国历史典籍与中国古典文学方面的学养是富足的、深厚的,当他要阐明论证一则道理时,随口就可以引述经典名著与古典诗词为例。我认为一个理论批评家如果没有某一专业学识为自己的立足点,他的高谈阔论是令人不放心的,这种理论批评家说到底,最多就是一个“空头理论家”,何西来脚踏专业学识的坚实之地,树立了自己与“空头理论家”完全不同的真正有学养的批评家的形象。
何西来不仅是理论批评家,也是写散文的高手,他的散文作品是比较典型的学者散文。于散文的本性而言,于学者固有的条件与素质而言,学者散文必成为文学创作领域中一种自然生态,一道蔚为大观的风景,一种藏量丰厚的库存。学者有自己的本业,写出来的东西自然有明显的学业内涵,有比较充沛的知性,以思想闪光为照明,对人有启迪灵智之效,总而言之,实不同于那种纯粹舞文弄墨,俗套应景之作,何西来的散文就有学者散文的优质。我有幸读过他若干散文代表作,开卷有益,启迪良多。他谈人格的文章,敢于讲人文智者的真话,言之有“勇气”。他的《秦皇陵漫兴》、《居庸关漫兴》、《小亭沧桑》是现代人情怀、历史风物,风土人文与旅游雅兴的完美组合,没有丰厚的学养与精辟的实感是写不出来的。
他还有一篇名为《愚人节的感伤》的散文,更是特别值得赞赏的妙作,写的是他所亲历的何其芳一件往事,一则值得流传后世的“诗话”:六十年代初,何其芳历经“十年浩劫”之后,身衰体弱,老态龙钟,但精神复苏,心情见好,一天向何西来等青年朋友出示了一首元人戏效玉谿生体诗《锦瑟》二首,使他们忙乎了一大阵子,遍查现存全部元人集子终未找到此诗的出处与踪迹,细加玩味,仿效李商隐的此二首诗,用典较多,含义朦胧,功力非凡,无人不叹为上乘之作,但乃悼亡诗抑或为自伤诗则因诗意隐晦,难以疏解论定,唯有其中不堪回首的凄清感伤思绪令人深有所感。究竟出自何人手笔?终于由何其芳本人揭晓,原来此诗是他的戏作,而出示此诗的日期则是4月1日愚人节,他跟青年朋友开了一个玩笑。结合到何其芳本人大半生难展诗才的遗憾与“文革”中的苦难,此诗倒不失为一首自伤诗。在这篇散文里,何其芳晚年令人叹息的境况、感人的悲剧色彩、老顽童的乐天性格、卓越的诗人才华均跃然纸上,不失为现当代文学中何其芳学中有价值的第一手材料。整篇散文写得层次井然、峰回路转,且文笔灵动活泼,情趣盎然,其中还不乏对李商隐《锦瑟》诗渊源等问题的精要见解,呈现出学识学养的光泽,而对恩师的深沉感情与对“愚人”自我的调侃,又增加了感人的力量。这样一篇文章,在我看来,实应为当代学者散文中一个极品。
多年来,在与何西来这样一个老熟人的庭院偶遇、驻步浅谈的友谊中,我是主要的受益者,这是因为我一直主动带有获益求知的意图与他交往的。这与我自身的局限性有关:虽然我要算作协的“资深会员”,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正式入会,而且是第一次作代会的代表,但我与文学界关系一直相当疏远,而我的职业行当又要求我不能完全闭塞无知,正好何西来是文学界的达人、消息灵通人士,识途老马,是我最理想的咨询师与指点者。我从他那里采的风、拾的“牙慧”着实不少,而且不仅仅是听一听乐一乐而已,有的还给我的工作带来了明显的效益,如《本色文丛》第二辑的组稿约稿工作就是一例。我之主编《本色文丛》,完全是意外落到头上的一块“馅饼”,仅仅因为自己也写过一些散文随笔,为出版社主编过一套《世界散文八大家》,因而被出版社诚邀力约,委以《本色文丛》的重托。如果说第一辑以我自己这个学界的名士为组稿对象,我还能应付裕如的话,到了第二辑扩大到文学创作界,我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在骑虎难下之际,幸得何西来的慨然相助,除了他自己提供一本自选集外,还介绍了文学界的两位名家邵燕祥、李国文加盟,此外还引荐了著名的明史专家同时也是散文高手王春瑜,大大给《本色文丛》第二辑的阵容增色添光。
当他得知我被帕金森氏收归门下后,不止一次向我介绍过药方。另有一事,因为我与他都曾受聘为王蒙领导的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的教授,每年春节校方与王院长都要在北京举行一次雅聚,常客均为在海洋大学文学院讲过课的教授,有袁行霈、严家炎,谢冕、童庆炳、朱虹,舒乙、铁凝、张抗抗、毕淑敏等等。雅聚地点多在西郊一饭店,在北京出行无车是不可想象的,何西来自己可以驾车,于是,我每次也就成为搭他便车的蹭车客。叨扰受惠了多次,聊作回报,自己只有请他到附近一家陕西馆子吃过两次饭。这家馆子也是关中人士何西来介绍我去的,以招牌菜葫芦鸡与各种面食闻名,味道鲜美浓重,但不油腻,甚合我的胃口,而且,饭店主人颇有文人雅趣,店里挂有著名陕西人贾平凹、陈忠实的亲墨多幅,此后多年,我凡请客吃饭多选在此处。如今每次来此就餐,都想起关中汉子何西来。
2015年元月
文/柳鸣九